奶奶离开前,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因为癌症脑转移,她久久昏迷,躺在用了六十年的凋花床上,长睡而无痛苦,一如她的心愿:在家最好,不要去医院。爸爸在一旁凝视着她的脸,久久才说一句:这一把头发,也要带到天国去了。
就在两个月前,奶奶还每天在外奔忙,我们都说她是关不住的鸟。去超市、逛菜场,她骑着三轮车,把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动辄扛几十斤大米,狼吞虎咽地吃饭。儿女们劝了又劝:“您慢一点,这么大年纪多危险。”她不听,拍拍胸脯比个大拇指:“我是饭桶呢,有的是力气。”她心态年轻,吃的用的都与时俱进,七十多岁还去美容院做脸。80岁大寿,她也学别的老太太添置了个金手镯,却收在抽屉里一天也没戴过,“等我老了再戴”,她总这么说。她的母亲活到了99岁,而她的计划是活100岁,她对身体好引以为傲。
其实这几年,她的身体没那么好了。爷爷3年前去世,她同年查出肠癌,手术后被儿女蒙在鼓里。她出院没两天就去买了几十斤牛肉,告诉邻居消失的这几天是去女儿家玩了,热热闹闹地拎回家,张罗着烧好了给孩子们送去。那年我在香港读书,父母在奶奶手术后才告诉我这事,我立马毕业典礼也不参加了,订了机票回去看她,在机场一边哭成泪人,一边豪购燕窝补品,进了她家门,她一如既往地弄好了菜在等着,大闸蟹、土豆牛肉丝、芹菜炒干子,还有我最爱的白切鸡,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跟电视剧里的癌症患者不一样?”我暗想,只能叮嘱她,“这些燕窝不便宜,你要都吃了,别给小区里的保洁员邻居门卫送去。”
慷慨又热心,是她的一贯作风。她心灵手巧,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做遍了全家人的衣服;她吹口琴、听音乐,家里总是悠悠扬扬地放着邓丽君;南瓜饼、麻辣汤、茴香豆、干切牛肉……她吃一次就会做。今年过年回家,我跟她说,香港煎饼卖得贵,35块钱一个呢。第二天还没睡醒,她一路高呼“煎饼来了”杀进房间。原来她天刚亮就出门,买了8个热气腾腾的煎饼切成16瓣,浩浩荡荡摆成一排,放在我面前。有时候回想,她自己吃得简单,泡饭咸鸭蛋就是一餐,也许并非对烹饪多有情趣,不过是为我们忙。
她是不愿意把关心和爱护挂在嘴边的人。爷爷去世后,她葬礼扫墓都没去,说墓碑上刻着自己的名字看着害怕,爷爷的衣衫鞋袜,却一件不让扔。有一次我们吃饭,她突然拍拍我指着床头柜说,你看,老兔子在那儿做窝呢——台灯边,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兔子玩偶,头顶插着灿烂的向日葵。爷爷是1927年生人,属兔,他们都是回族人,去世后家中不设遗像,我知道她是在纪念他。
奶奶有想过死亡将至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我后来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多年前有一天,我们聊起退休的话题,“你退休要再过38年,38年之后……还害怕啊?”她指着街边的自行车念叨,“人不比东西,一个自行车放在那儿能一直放着,人说没就没的。”
人说没就没的,而奶奶爱恨浓烈的一生,定格在了85岁这一年,百岁大计,她食言了。
最后几天,她24小时里只有几分钟清醒,我夜深人静时偷偷起床,在她床前发表几小时的演讲,从我小时候她带我做蛋糕、批发冷饮开始,成长记忆细说从头,讲着讲着不禁垂泪,委屈地抓着她的手说,“特别难过……”“不要难过。”她却对我说,我甚至怀疑是出现了幻听,“你是不是让我不要难过?”她点点头,眼神却已望向一片遥远的苍茫中,接着我拿小汤匙喂她水,“谢谢哦”,她又说,我破涕为笑,撒娇地怪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谢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