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躺着,眼睛会睁,也会眨,有时,甚至还有一丝笑意,但没有意识。她问医生这是为什么,医生说,睡眠觉醒以及眼球运动是不受大脑皮层和丘脑控制的。
这话,医生昨天已说了一回,意思是医院已经尽力,再住院于事无补。不如回家静养,可能一直不醒,也可能一下就醒过来了。
坚持了一天,她只能去办出院手续,医生不肯再开药了。打个电话,母亲的街坊学生来了一大群,稳稳当当把母亲抬回家了,然后,陆续离去。
虽说这个家她经常回,但在此刻,她觉得很空洞,她甚至没有找到米袋子。父亲的相片挂在客厅,微笑,她盯着看了很久,说了一句,你怎么还能笑得起来啊?眼睛忽然一湿,父亲去世多年。
她多次要接母亲去省城去她家住,母亲不肯,母亲说,要是老头子回来怎么办?60岁之后,母亲开始管父亲叫老头子,父亲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母亲说,你爸比我大十岁,我现在活成他的姐了。
先生来电话,说要来接母亲去省城,说这样照顾方便一些,心怕把她累坏了。她咬着牙没同意,虽说去省城只三小时,她怕路上颠簸出意外,还有母亲住了几十年的家,应该有气场的吧?也许对苏醒有好处。她向先生保证,如果一个月之内母亲没有苏醒,到时不接都不行。她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十天前,母亲和老同事约着去买菜,在路上忽然晕倒。她从省城赶回来时,母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她没有立刻见到母亲,医院规定每天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她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坐在走廊里,不敢离开。护士喊一次,她的心揪紧一次,却是让她去买垫单、纸尿裤、卫生纸。
她终于可以见母亲了,母亲身上贴着很多管子,头发蓬乱着,她没哭,伸着手指一点一点替母亲理顺。
医生说,三天病情没变化,命就保住了。那三天,每分每秒她好像都在用力,把牙都咬酸了。好在,母亲挺过来了……但母亲没能醒过来。
现在母亲睡在床上,像干净的孩子。她隔一会儿喊一声妈,再喊一声妈。母亲的眼睛睁着,不答应。她给母亲喂奶粉,也知道吞咽,但换尿不湿却很费力,母亲一点也不配合,她冲母亲大喊,你是死人哪……
她把家里的相册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给母亲看。给母亲唱,小燕子穿花衣。学着母亲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就像唱独角戏,怎么不绝望呢?但一想到明天的可能,希望又鼓囊囊的。
周六,先生领着果果回来,果果抱着她哭着要她回家。果果刚上小学,第一次离开她这么久。果果看着她在外婆床前又唱又跳说,妈,你是不是把外婆当成我了呀?
果果这句话让她愣在那里,突然想起来,在父亲去世时,她写过几句诗的,大约是说来生让母亲给她当女儿,可现在她想不起具体的句子了。
她想到那首诗,翻箱倒柜,终于在一本没有皮子的日记本中找到了,她念给母亲听:
来生/让我先枯萎/先绝经/爱人,还是让他长命百岁
妈妈呀宝贝/你当个满嘴乳香的孩子/在我的眼里长大/你去和男孩约会看电影/你委屈时要扑进我的怀里/你怕黑也要扑进我的怀里/我说宝贝呀不怕
妈妈乖呀
而此刻/我太多的幸福/像是犯罪
……假期已经过了二十三天,母亲依然如故,她的情绪波动得厉害,时不时哭上一场,然后继续念这首诗。
她突然发现有些异常,是那天中午买菜回来之后,她出门之前给母亲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搭了一条毛巾,回来却发现那毛巾落了下来,她看了看窗户,是紧闭着的。她冲到母亲床前大声喊着妈,妈,妈!母亲闭着眼睛,纹丝不动。
她扑在母亲的身上哭泣。突然,她发现母亲身体动了一下,把她吓得弹了起来,她看见母亲紧闭的双眼有两行泪水缓缓而出,接着嘴唇动了动,再接着是右手也动了动,母亲含混地说:莫哭,死不了……这太突然了,让她一下回不过神来,她木桩一样站了一会儿,突然醒过来,伸手扯着母亲的嘴,怕一松手,母亲又不会说话了。母亲说,傻姑娘……
她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全世界,母亲醒了,她的右边身子没问题,左边身子也有知觉。
她跑到厨房,给母亲拿来牛奶、稀饭、苹果、萝卜,甚至把冰箱里的一瓶豆瓣酱也拿过来,全都放在床上。她要母亲全部吃掉,母亲说,傻姑娘……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能够坐起来,再接着又能下床了,虽然虚弱得像根小草,但已经够好了。
母亲说,你念的那些句子好听。她又惊在那里,莫非母亲提前醒了?
母亲老老实实地说,你发现时,我已经醒了两天,我忘记了尿床是啥感觉了,这次又体会到了,暖暖的,可身子却一点都不能动……那时我就想一个问题,我想就这样死掉……
她问为什么,母亲说,我怕瘫,怕你眼里只有我。她说,对你好点不行呀?母亲说,我是你妈,你不能给我当妈,你是果果的妈妈,不准浑水摸鱼,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