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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与父亲较量,是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一年,我以全年级第十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
全县有三四千名考生,而县高中那一届新生只招三百人,我所在的学校只有三十多人被录取。
但是父亲并不打算让我上高中,他想让我去上技校,理由是作为家中长女,我应该早一点毕业,好帮他养活家里人。
父亲所在的单位是以前交通部直属的央企,工资福利待遇在小镇上令人羡慕,母亲是一家县办织布厂的工人。
我还有两个在上学的妹妹,但是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至于供不起三个女儿读书。
我自认为资质不差也很努力,从小虽然没有在任何一次考试中名列前茅,但当亲戚们问我:“大丫头,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我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要上大学。”
父亲所说的技校,以前是没有的,恰好在我中考那一年,作为县里办学的新形式出现。
如果它晚一年出现,父亲肯定就没有理由不让我上高中了。不上高中,就考不了大学,我想过反抗父亲。
但我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就出现了严重的偏科,数学用功最多,却怎么也考不到九十分。对于考高中,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数学成绩会不会拖后腿。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如果上了高中又考不上大学,那就会成为待业青年,高中就白上了。”
那个年代的待业青年很受人同情,也很遭人嫌弃。从小心高气傲的我,显然不想成为待业青年。
技校比高中晚开学半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班上另外四个跟我一起考上高中的同学去县高中报到。没有考上高中的堂姐,到县棉纺厂做了挡车工。
我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上了县技校的家用电器班。去了才知道,上技校的同学都是没有考上高中,才退而求其次的。
十五岁那一年的暑假,成了我年少时的一道伤痕。父亲用他的话击垮了我的信心,依照他的意志改变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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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县里给技校的第一届毕业生包分配的单位是县棉纺厂。我相当于白读了三年技校,结果跟没考上高中的堂姐一样。
这让母亲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对父亲不依不饶,让他想办法把我调到他的单位去。
父亲一开始非常不情愿,说在哪儿工作都一样,后来他害怕母亲唠叨,才找了单位领导。
其间母亲为了早一点达到目的,要我去催父亲。我坚决不肯和父亲多说一句话。其实自从上了技校,我与父亲也没说过几句话。
一直到当年十一月,单位才通知我上班,工作的部门是维修车间。上班前一天晚上,父亲找我谈话,说他深刻体会到单位里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才不想让我到他所在的单位上班,但是拗不过母亲,只得同意。“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了,老爸只送你一句话: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这一回合,为了我跟父亲较量的人是母亲。母亲用她自以为是的远见卓识,赢了父亲自以为是的与世无争。
我在维修车间工作了两年,每天跟钳台打交道,业余时间写的文章经常在企业报上发表,成了单位的小名人。
彼时单位正需要一个文笔好的人做秘书,调令下来的那一天,父亲很高兴,说大丫头争气。这个回合算不算我跟父亲的较量呢?我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靠父亲的关系,从车间调到了机关办公室。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我赢了。
我跟同一个单位的同事谈恋爱。他是一名趸船上的水手,退伍军人,少年丧父,只有寡母,弟兄三人,无房无钱,显然没有任何优势。
可能是我异常坚定的态度战胜了父亲,他竟没有表示反对。后来,我常对先生说,也许父亲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没有反对我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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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妹妹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的会计专业,毕业后进了父亲单位的财务室做会计。
小妹妹中考失利,她复读一年后考上了中专,毕业后也进了父亲的单位,在装卸队做统计员。那时父亲六十岁了,办理了退休手续。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单位改制了,我们姐妹三人成了下岗职工,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三个女儿精心谋划的未来落空。
我们别无选择,起早贪黑开启了新的生存模式。小生意做得艰难,先生总是留心寻找更好的赚钱机会。
那时一个后来蜚声全国的国产电器品牌的营销正处于起步阶段,在市县寻找代理经销商。先生费尽周折与这个厂家的厂长取得联系,对方被先生的诚意打动,愿意以只交少量押金便可以带货销售的方式合作,前提是我们得租一个像样一点的门店。
当时我们手里没有存款,也磨不开面子找父母借,我只是有意地在父亲面前假装跟先生商量,以此试探父亲是不是认可,愿不愿意借钱。
我知道父母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很多积蓄,但是几万块钱还是有的。结果父亲置若罔闻,我也始终不肯向父亲开口,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一年后,我们镇上有了一家那个国产品牌电器的直营店,听说老板已经代理了全县的经销权,那时空调和冰箱刚进入普通家庭,生意好得不得了。
多年以后,母亲总是以遗憾和愧疚的口气说起这件事,说只怪当初他们目光短浅,只顾让我们低头赚钱,没有抬头看路。
如果这也算一场较量的话,那么是我的倔强输给了父亲的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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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先生决定跟朋友合作开一家大型餐饮酒店,每个人得出几十万元。父亲这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敢,他和母亲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
在资金不够的情况下,做事谨小慎微、不肯向别人借一分钱的父亲,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借遍了所有的亲戚。
好在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好,还了本钱,又开始赚钱。我们还买下了朋友的股份,接连开了五家分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这时我已经快五十岁了,父母还住在几十年前的老房子里。
亲戚们都因为老城区拆迁而住进了新房,父亲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却迟迟没被列入拆迁范围。我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区买了一套新房,只待父母拎包入住。
父亲却不肯入住,我请姑妈说服父亲,姑妈对父亲说:“女儿女婿买的房子,比你自己买的房子住着心里更美呢。”父亲扭捏了很久,终于带着不情愿的样子跟着母亲住进了新房。
如果说这也算我跟父亲的较量,那么这一回合是我赢了,我想或许是因为父亲老了,他不得不服输。父亲考量了他的人生,对女儿的生活做出了安排,而我服从了他对生活的选择。
归根结底,不管命运是好是坏,生活是苦是甜,我们都是想让对方幸福。这算不算一种和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