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苏北一个叫“东湾子”的村庄,地处偏僻,常被人说成是“龟不生蛋的地方”。
穷,是那个年代的缩影。在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能喝上“墨水”是了不得的大事。父亲是家中老大,老实巴交的爷爷竟然送他去私塾。父亲肚子里的“墨水”,是志学之年打的底子。
父亲在私塾读书,他的同桌后来便成了我的母亲。后来听母亲讲,父亲当年因背书写字没少挨先生的戒尺。现在看来,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多亏了严苛的塾师。
我上学之后,每到过年前,父亲总会为庄上人家写春联,一写就是好几天,惹得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母亲不悦,抱怨说忙年倒为别人忙了。对父亲来说,写春联是十分讲究的。即便是写传统的诗词歌赋对联,每副对联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与时政呼应的,有跟农村生产契合的,有为求字者私人订制的……小小的一副对联里,写出的不只是喜庆,更有父亲对复杂时局的审慎,对人情冷暖的关怀,对古老文字的敬畏。
父亲给人家写春联时,正赶上我放寒假,于是就经常去帮他掭笔添墨、牵纸裁纸,学会了用手裁纸的功夫,算是当了许多年的小书童。有时牵纸慢了、牵得不正,他就会训我几句;书写时若有旁人说笑,他会咳嗽两声,暗示别人严肃点儿;偶尔写错、写漏了字,他会自责一番,再来一遍;为安妥一字,他久久沉思不语,这时谁都不敢出声,待他捉笔落纸、一挥而就,围观者才敢高声喝彩。
古人讲心正则笔正。父亲的一生正应了“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文革”中,父亲为自己写下几大捆辩词,反复申辩和廓清的是自己并非“三青团”成员,也从未“瞒产”。他恨不得把仅剩的一把米、一碗粥都送给穷苦人家。在当村支书的父亲眼里,广大生产队员的冷暖就是他的命。但莫须有的“罪名”接二连三地落到父亲头上,抄家,批斗,戴“大高帽”游斗的情景让我至今历历在目。父亲是个性急的人,受不了一点冤枉。在那段不堪的日子里,他在无助、焦灼、痛苦中完成了这些文字,字字洇着泪、和着血。用淋漓墨水与黑色时光抗争的日日夜夜,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么挨过的。运动结束后,父亲平反,他眼眶湿润地说,相信共产党,享到福了。
父亲这一生,有党恩守心、有风雨沉浮、有人间情暖、有幸福晚年。父亲一生执笔,但还没有写够,因为他老人家的笔太直太硬、太真太切,太有生命张力,正如他肚子里的墨水,从未干涸。
父亲年轻时没工夫专门练字,八十岁后才开始每天抄《古文观止》。终于回到他童年握笔的追梦时光,他想写就写,无拘无束,笔笔中锋,干净利落。
父亲对我书写的忠告,只有四个字:铁画银钩。当真是“书贵瘦硬方通神”,这与他一生的行事风格一样。现在想来,我的笔墨意志,也是从小在父亲跟前所受的耳濡目染,给生活抹上了一层墨水的五色气象。
送别父亲时,我取了一支他老人家生前用过的毛笔,带回放在桉头笔搁上。今晚笔影飘逸、墨香幽然,取笔、捻管,觉得它还带着温度。父亲,儿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