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篇关于老爸的文章,可是没有勇气和胆量,怕我拙劣的文笔写不出老爸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今天晚上因为喝了二两,壮了壮胆儿,写一写我的老爸!
我爸是一个农民,一个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庄稼汉!现在76岁了,患小脑萎缩,部分生活不能自理,经常分不清我们各家的孩子,他七十多年幸福快乐忧伤悲苦辉煌壮丽坎坷曲折的人生记忆,犹如破晓前的云雾,越来越淡了…但一提起母亲,他总是老泪纵横,还会孩子般失声痛哭!老妈,如果您能回来看一眼该有多好啊,老爸真的不是你所说的“木头”!我们给他花生米他从不舍得吃,藏在口袋里,说是种子不能糟蹋,开春儿种下去,明年给我们姐弟四个,每家分一桶花生油!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满是绿油油的庄稼,满是半山坡肥壮的羊群…
别看我老爸现在“迟钝呆萌”,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预言家呢!我们小的时候,因为我姥姥家是富农成分,我妈担心我们长大后不能考大学,我爸安慰妈妈说:“等咱们孩子长大了,估计就没有阶级斗争这一说了!”果不其然,我们姐弟几个都没受到影响!在包干到户前,有一天晚上,老爸从生产队开会回来跟我妈说:“今晚读报说,生产队干不过小组,小组干不过个体!我估计国家形势要变,单干是早晚的事儿!”于是,当年生产队分红老爸没要钱,用等价换了生产队的三头最好的母牛!不到三年,国家大张旗鼓包干到户,“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那时我家已经有了十多头膘肥体壮的牛了!一些农户用自己分到的十几只绵羊换我家的一头耕牛,就这样,老爸成了全村第一个养羊专业户,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戴上大红花的农民!…头几年,深受“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困扰的我,处处碰壁,几欲投降,老爸说:“哪有亘古不变的事儿啊,等大家都不想生了,国家就该着急了!”!“I 服了 you,我亲爱的老爸!…”
老爸平生最大的爱好,除了种庄稼放羊,就是抽烟了!平日里抽自己家种的旱烟,一个大烟笸箩长年放在炕头上,老爸是种烟高手,烟地靠山向阳,肥料充足,采摘及时,都说我家的烟“有劲,抽起来过瘾”,左邻右舍的邻居有事儿没事儿都过来抽上一烟袋,卷上一棵!我们写过字的作业本就是他们上好的卷烟纸,有时候来客人没有烟纸了,老爸就会从我们书包里找写过字的本子撕下来几张救急,也经常把我们写好的作业给撕掉了!好多次都把我气的哇哇大哭!只有过春节,爸爸才舍得买上一条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洋烟,抽一口,慢慢悠悠的吐出一串烟圈儿,那个烟味好香啊,不像老旱烟,呛得人咳嗽。我和弟弟围在爸爸身边,把食指伸进烟圈,跟着转啊转,烟圈慢慢变大,变远,变淡,不见了!爸爸再惬意的吐出一串串,我们又一圈一圈的跟着转啊转…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亲子时光!后来我上大学了,放暑假买了一大包好吃的回来,妈妈说爸爸还在田里,我兴冲冲跑到爸爸身边,给他麻花、面包、蛋糕…爸爸吃完了,搓搓手砸吧着嘴说:“这要是儿子,肯定会给我买包烟!”这句话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
老爸的抽烟史应该有五十多年了吧。听老爸说,他十八岁时,关里闹饥荒,眼见家里粮食就不够吃了,家里有八十多岁的太奶,二叔在上学,三叔小姑都才七八岁!爷爷在庄里石塘里扛石头,每顿只能喝上半碗稀饭!不得已,奶奶带着三叔去南面稍微富裕一点的地方去讨饭,爸爸那时在隔壁的唐沟村果园里干活,嫁接侍养果树,算是农民中的“优等生”,午休的间歇挖野菜逮青蛙,晚上悄悄送回家贴补生活!得知奶奶带着三叔去讨饭了,爸爸连夜跑了四五十里的路,背着三叔扶着小脚的奶奶回到家里!n多年后,我回老家上学,奶奶还时常跟我们提起这段往事,说要不是你爸,你三叔这一大家子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原来当初爷爷奶奶暗地里商量,寻个好一点的人家,把三叔送给别人!每每听到这里,我们几个小孩“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奶奶也瘪着没牙的嘴笑着,只是眼里有止不住的泪花…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苦了我的老大,苦了我的老大了!”原来就在那年,十八岁的老爸背井离乡,只身去了北大荒!因为北方冷,或者是因为寂寞,或者是因为思念,老爸在那一年学会了吸烟!老爸临走时交代奶奶两件事:一是不能再去讨饭,他想办法挣钱寄回来,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奶奶操心他的婚事!
做出这种“官宣”,直接原因是爸爸出去可以省去一个劳动力的粮食,不要奶奶去讨饭,传言外面好挣钱嘛!“牺牲我一个,救活一家人!”另一个“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原因是爸爸和一个同在果园里干活的外村姑娘十分要好,按我爸的描述“大高个,大脸盘,大眼睛”,那是相当俊!爸爸和那姑娘一起回本村采桑叶,带回家喝口水,其实就是让我奶奶看看!我奶奶一看可不得了了,把爸爸拉到一边说,“咱家都穷的揭不开锅了,哪里养得住这么洋气的姑娘啊!”爸爸情窦初开的恋情就这样被我奶奶一棒子打死了!看来贫穷不仅使人早熟,还会让人早恋啊!你说吃嘛吃不饱,喜欢个人嘛,家里还不同意,连个精神支柱也没了!搁谁也待不下去了啊!现在的我特别理解并同情当时的老爸!也不知道我爸当初是不是给了那个姑娘啥许诺,听我妈说,我爸n年后回老家,已经有了大姐二姐两个孩子了,那个姑娘还没嫁,还来找过我爸!为这事儿,我妈耿耿于怀了一辈子!我也有点纳闷呢,老爸一个穷的掉渣的“屌丝男”凭啥能让一个优秀的女孩如此依恋啊?!三叔给我的答案:“你爸脑袋瓜好使,年轻的时候帅啊,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好吧,我不认识王成,也不知道他有多帅!
要说“人的命,天注定,哼哼唧唧没有用!”我还是信几分的!爸爸的婚姻终究没有逃过奶奶的“法眼”,爸爸二十四岁那年,我妈的媒人找上门来给我爸提亲,我奶奶那是受宠若惊大喜过望啊,虽然有我爸“不许操心他婚事”的约定,奶奶还是报着一丝希望郑重托人给我爸写了信,说我妈如何如何的好,全家人都相中了…老爸说当时收到信他心里是一口拒绝的,给他回信的人是爸爸的朋友的爸爸,开导老爸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还是要认真考虑的,况且年龄也不小了!如此,爸爸的回信变成了“父母相中了,我没意见!”就这样阴错阳差的跟我妈过了一辈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在爸爸心里的阴影面积有多大,反正我从小到大,爸爸不止一次跟我们说,我们家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长大后婚姻一律自由,他绝不干涉!老爸的确是说到做到的!但我想跟老爸说的是,自由的婚姻也未必百分之百的幸福,我跟“凯撒”老公恋爱时因为异地,电话打的“人仰马翻”,“电话粥”不知煲煳了多少锅,结婚后还不是照样吵吵闹闹,想一巴掌烀死他的念头不下一万次啊!真正的美好就是停留在那种“深情回眸,欲言又止,欲罢不能”啊!老爸这一生既有妈妈陪伴的轰轰烈烈,又有那位“水中月镜中花”的唯美点缀!我敢说,要不是妈妈去世的有点早,爸爸这一生的感情堪称完美啊!
我老爸虽然目不识丁,但绝对是个“吐口涂抹可以砸出个坑”的男人!刚到“北大荒”那几年,到处抓“盲流”,哪里好挣钱啊!老爸上山采药材被蛇咬过;当伐木工人吃了毒蘑菇,都不醒人事了,被路过的老猎人救活了;大雪封山时到山里砍柴,被几只黑熊围攻,老爸凭着机智和勇敢,成功脱险!最惊魂的一次是在莫尔道嘎当铁路巡视工人,晚班本来是两个人一组的,另一个人老婆生孩子,塞给老爸一包烟,趁天黑溜回家了!寒冬腊月,零下四十多度,不停的在铁道边上走来走去,没人看着也不能偷懒,因为你坐下就会冻的起不来,两个人一起抽抽烟说说话还能过的快点,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看铁路,该有多难熬啊,况且那时爸爸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啊!凌晨两点三点钟,两只热乎乎的手搭在爸爸肩上,爸爸没敢回头,双手一抓,毛呼呼的,老爸知道来者何人了!喊吗?!方圆四五十里没人儿!拼吗?!松开手就没有反击的机会了,落在它手里,估计连个尸首都剩不下!老爸双手用力向上一嘞,那家伙的脑袋死死的卡在爸爸的脖子梗上,无处下口!老爸就这样背着这个家伙徒步四五十里,破晓时分走回居住地!老班长们的猎枪对准这只野狼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老爸浑身冒着热气,棉衣都要湿透了!这件事在莫尔道嘎林场轰动一时,那壮举不亚于武松打虎啊!爸爸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就是为了能给奶奶寄钱,十元,二十元,三十元…找人给奶奶写信,是恒古不变的两句话“我挺好的,放心!我挺好的,放心!…”
直到我妈来,我爸才落下户,那时我妈二十五,我爸二十四,就这样两个“悲催的有志青年”白手起家开始叮叮当当得过日子!我们姐弟五个相继出生后,老妈就不能到生产队挣公分了,爸爸一个劳动力养活我们这么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其实很紧巴,尽管这样爸爸还是雷打不动的给奶奶寄钱,爸爸说这是“皇粮国税”!奶奶也每年都会寄一袋花生米过来,年三十晚上炒的香喷喷的,炉子里的火生的旺旺的,一家人坐在热炕头上一起吃花生嗑瓜子守岁!听爸爸讲远方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讲他的各种传奇经历!那是多么温馨而绵长的岁月啊!
当然,生活中不仅有和风细雨艳阳高照,也少不了电闪雷鸣狂风骤雨!老爸和老妈之间最著名的战役,也是因为给奶奶寄钱!那是一个春黄不接的季节,奶奶来信说二叔要结婚了,女方同意这门亲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个“大哥在外面”,所以婚事不能办的太抠门儿!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这可难坏了我的老爸,妈妈左邻右舍你家三块他家五块的东拼西凑的借了四十二块钱,老爸说不行,太少了!这下子老妈火了,“姓仲的,你装什么大头壳,我结婚你妈花过一分钱了吗?这些还嫌少,你想让我们娘几个都扎起脖子跟你喝西北风啊!你这个家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跟了你这样的人,我算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妈妈越说越伤心,居然哇哇大哭起来!“我是老大呀,有什么办法!咱们难,老家更难!”平生第一次听老爸这么轻声细语低三下四的说话!夜里我睡醒了一觉,看见爸爸还坐在炕沿一棵接一棵的抽烟,烟头那一闪一闪的亮光,犹如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火炬!我揉着朦胧的睡眼,不解的问爸爸:“抽烟能抽出来钱吗?”爸爸被我问乐了!他戳了戳我的脸蛋说:“抽不出来钱,但能想出来办法!”第二天,趁着妈妈去供销社买东西的空档,爸爸把妈妈养的一头快要下崽儿的老母猪给卖了!搭着买猪的车去中和镇上,直接把卖猪的一百二十块钱一分没剩的寄回了老家!那之后一个多月的日子真是难熬啊,妈妈动不动的就数落我爸,做饭时一来气就摔得锅碗瓢盆“叽哇乱叫”,这样的“白色恐怖”之下,我们小孩子悄悄的躲在炕角,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老妈拎起笤帚旮瘩给我们一顿胖揍!不管我妈怎么发火,老爸都一声不吭,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看老妈脸色稍微好点了,跟我妈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做人得有志气!穷不扎根富不传万代,我就不信大活人能还能让尿给憋死!看我怎么把你的老母猪给挣回来!”于是,爸爸白天在生产队上班,晚上用筲条编筐,我们写完作业就围在旁边给劈条子,递个工具啥的,那时候能帮上大人一把,感觉是无尚光荣的事儿!爸爸高兴起来还能吼上几句东北二人转,像《马前泼水》《铡驸马》《白蛇传》《包公赔情》这些曲目,老爸都能唱出里面的经典片段,还故意做出极其夸张的表情,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嬉笑间,爸爸手下的活毫不含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精美结实的筐子篮子篓子,变戏法似的堆满屋里屋外!
小时候觉得老爸的编筐手艺很神奇,高兴了也拿着老爸挑选下来的条子,学着编筐。老爸跟我们说:“编筐编篓,养活家口”,要想有出息,要好好读书!圣人不出屋,知道天下事!哪朝哪代都是识字人说的算,农民起义一般成不了气候!一辈子不识字憋屈死了,你们几个,能上到啥时候我供到你们啥事时候,就算砸锅卖铁也供!”所以在子女教育上,老爸那是相当的重视,后来“包干到户”了,老爸比别人能张罗,除了种地还养羊养牛,那农活不是一般的忙!但老爸支持教育的政策从没动摇,从不因为家里忙让我们请假旷课,晚饭后看我们围着桌子写作业,总把煤油灯调到最亮,还屁颠屁颠的帮我们削铅笔,笑眯眯的看我们写字做算数,俨然把我们当成了“文化人”!我们姐弟几个,能有今天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拜老爸老妈所赐!
尽管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老爸依恋的仍然是生养他的故土!每到冬天,老爸放羊回来,总是跺着快要冻僵的双脚边脱皮袄边跟老妈说:“这个鬼地方,说啥也不能待了!”一旦开春,老爸就开始忘我的种地,漫山遍野的放牛放羊!计划着秋天能收入多少钱,一定要在老家盖一栋全村最好的房子,出来这么多年,一定要风风光光的回老家!然而这回乡的路走的好长好慢啊,年成不好盼来年,年成好了又舍不得走了,再种上一年!我们家的羊圈牛圈,挖地三尺都是上好的肥料,种地都不用买化肥,只要雨水调和,老爸的庄稼总是沟里沟外“挂帅”的!老爸不舍得啊,对这片黑土地,老爸倾注了太多希望和心血!就这样“落叶归根”计划绵延了近十年,三叔给我们家写的“劝回”信,足有两尺高!
老爸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一个半农半牧的小山沟,坚守了整整四十年!直到我和我弟落户苏州,我爸我妈才挥泪离开!
也不知从何时起,老爸淡出了我们的圈子,不再参与我们讨论的话题,老妈有几次说,“你爸有点傻了,老是穿错衣服!”我们姐弟几个哈哈一笑,谁都没当成事儿!老爸怎么可能变傻呢?!我们小时候爸爸当生产队队长,各家各户分粮食,老爸口算的速度比会计的算盘还快还准,年底对账全凭记忆,毫厘不差!
然而,老妈去世后,我们不得不面对和承认,老爸真的老了,傻了!我带老爸去医院做检查,到处寻名医,苦苦哀求帮老爸治病!上海脑科医院的一位专家对我说:“姑娘,就是我爸得了这个病,我也没办法!好好伺候吧,别再东跑西跑了!”伤心难过之余,我从心底仍然不承认老爸“傻了”,他只是变小了,变成了我们小时候,轮到我们教他吃饭,穿衣,上厕所,扶着他慢慢走路…我的孩子,但凡有空,也都知道推姥爷出去溜溜弯,给他刮胡子,剪指甲!有时老爸弄脏了床单,打翻了饭碗,眼神也孩子般惶恐!
我们会也笑着跟他说:“老爸,你慢慢来,咱们不急!”
我一夜无眠写下上面的文字。我老爸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在我心里,绝对是一个“人物”,是世界上最了不起“了不起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