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色的、长长的根系上顶着两三片暗红色的叶芽,摘一片嫩叶,轻轻一咬,一丝苦味就会从你的舌尖一点一点地漫延开来;掐一小段根茎,刚刚填入口中,苦味就已经来了,再用牙轻轻一嚼,浓重的苦味瞬间就溢满了整个口腔。别急,细细品来,又有点丝丝甜味——这种苦,不同于黄莲——苦不堪言,苦到骨子里;这种苦,苦的你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爱它——苦的有滋味,苦中有鲜味——它就是苦菜。
父亲喜欢吃苦菜,母亲也喜欢吃,所以每到春天,苦菜纷纷从地里钻出来的时候,我总是跟在母亲的身后,到田野里去挖苦菜。
大片的田地,即使地面裸露土层僵硬的地方,也不乏长有苦菜的,但因其生长缓慢,像是被寒冷冻住了,很小很小的,母亲常说她不忍吃更不忍挖;果园里就不同了,那里土质疏松,宜于生长,凡是有枯草或落叶覆盖的地方,苦菜就发芽的早,长势也好。虽然果园离家比较远,但母亲领着我宁可多走好多路也要到那里的。
在果园里,母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可亲。她会很有耐心地陪我聊天,我也可以随意地问我想要知道的问题,而不必担心像平日那样遭到呵斥。在果园里,我第一次知道母亲是会唱歌的。她开心地哼着我不知名的小曲,脸上泛着红润的光,目光如水那样明净,真美!那时我也知道生活是很苦的,但我不知道生活的苦竟然让很美的母亲变得沉重、憔悴、苍老。果园让我的心灵无比的放松,更让母亲涣发我无从理解的美丽。
三月的果园,小鸟是不甘寂寞的,它们或是三两只,或是一群群的,呼朋唤友的飞来跳去。果枝、小草、野菜……静静地生长着,暗暗地积蓄着争春的力量。我们快乐地寻找着苦菜。温暖的阳光下,苦菜大大方方地舒展着或紫或绿的叶子。找到了,母亲一铲子深深地挖下去,苦菜完完整整、坦坦荡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母亲轻巧地将它挑到一旁,随手把土坑填平。我赶忙拾起来,将枯干的老叶子择掉,抖抖根上的土,放进小竹篮里。回头看看,凡是挖到苦菜的地方,平平展展的,土都是新的。突然之间,年幼我感觉春天真的很美好。
我们不是早行人,还有比我们更早来到这里的。在我们周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土坑。母亲说:“你瞧,这人挖的多粗心,那些小点的根她也给扔了。”是的,坑里坑外,那些细细的还没来得及成长的苦菜根像倍受委屈的孩子,瑟瑟地蜷缩在土坑的周围——它们是被抛弃的孩子。母亲随手将它埋入土中,土坑也随之平了。
“那些干枯的根还能活吗?”我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也许能吧。”
“它的生命力顽强着呢,哪怕有一线生机,哪怕只剩下像线那样细的根,也一样能长出大苦菜。”母亲接着说。我似懂非懂。母亲又说:“挖苦菜也要有讲究的,苦菜挑出来,一定要把坑填上,不填的话,也许你无意中留下的根须就会露在外面,时间长了就死了,很可惜的。”
是的,我们挖到之处,土地一片平展。我问母亲不是自己挖的地方为什么也要填平。母亲说:“也不麻烦,不过就是动动手的功夫。”那时的我,只觉得母亲是在讲述人应该怎样挖苦菜,这也许是她的本意,但现在想来,我觉得更应该理解为是对待生命的一种态度。正如母亲随手填平的土坑,也许,一些未知的生命就会在土壤里孕育生长,花开花谢,最终会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结出美丽的果。创设生命的空间,美丽的又何尝只是自己呢?
母亲说苦菜是救命菜,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它味虽苦,却极有人缘:不是因为味美,而是因为食用的安全。它不像灰灰菜,吃多了人就会浮肿;它具有消炎作用,适用于治疗肠胃方面的疾病。肠胃不好的母亲在春天时节病情总是得以缓解,不能不说是苦菜的功劳。
母亲对苦菜情有独钟,原因可能是父亲的喜好,也可能是它的功效,亦或是那片果园,那片让人忘记琐事繁杂的清静之地吧。我喜欢苦菜,是因为母亲和她身后的那片平整的美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