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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发,我的发

作者:筱扣扣 日期:10-09 19:10 字体:  标签:母亲 阅读:

母亲的发,我的发

  我离开了北京,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偷地拿走了一样东西。

  早在四个月前,我就计划好了,一定要把它拿到手。现在,我握它在手,却止不住泪流满面——那是63岁母亲的发,没有一根银丝,全是黑色,尽管如凋零的花瓣,还是透露着生机——这都是母亲从感觉大把掉发后,每次洗头发收集起来的,装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满满一大把。因为没有整理的缘故,像一团黑黑的、凌乱的黑缝纫线。摸一摸,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刚从母亲头上下来的体温。

  我不知道厄运为什么会降临在母亲身上,我不知道不幸怎么会悄无声息来到我身边。3月的一个深夜,哥哥发来微信,告诉我母亲生病的消息,我的眼被消息里那个字深深刺痛,这痛一直延伸到我的心里。心又突然像被大石击中,让我觉得剧痛,瞬间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只觉得喉头干涩堵塞,尽管我张着口,竟让我无法发声。我不知道我此时该有什么样的表情,该有什么样的表现。头脑里竟然闪现出无数个电视剧里类似剧情的镜头,我竟不知道该取哪一个!我的母亲,请原谅我的罪恶!

  哥哥说,母亲一月十五日去北京还能拉行李,一月二十五日去医院检查说是肩周炎。医生说最好的结果也是左手截肢。哥哥还说,母亲自去年国庆节后就开始瘦,减少了20斤;来京两个月又减少了10斤,不到100斤了。现在她的左手肩膀变形、肿大,整天整天地疼痛,晚上更是痛得睡不着觉,只好夜夜起来坐着挨到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哥哥忙着联系最好的医院,预约最好的专家,替母亲看病。而我,每逢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就控制不了泪水:我的母亲,你的手骨疼了整整两个月,夜夜睡不着,你这个刚强的人,忍受着钻心针扎的疼,半夜里坐起来一次又一次,不抱怨不喊叫,怕影响睡在身边的人,怕吵到天亮要上班的哥哥嫂子,怕扰到第二天要上学的侄女。哪怕手疼得麻木,似乎不是你自己的手,你也能咬牙忍受!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你就是这样无声地与可恨的疼痛抗争,总想着半年后就好了。你的希望就在半年后,希望与疼痛告别,然后回到老家崇阳,而屋里其他四人,他们舒舒服服躺着入睡,可以平躺、侧睡、蜷卧……也许还做着美梦!那时,我亲爱的母亲,你在他乡异地的夜晚,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怎样挨过一个一个痛苦的难眠之夜?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痛,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

  我的母亲,我该拿什么来换取你的健康?我该拿什么来延长你的生命?是我们太大意了,是你常年的胃病和糖尿病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就连医生也被它们蒙蔽。我从来没有如此伤心难过,也许永别真的要来了,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让撞到我面前,让我措手不及。亲爱的母亲,您真的舍得丢下您最疼的儿子女儿吗?

  怎么办?您要是真的走了怎么办?我们曾约好:您在哪,年就在哪!您若不在,年在哪里?我好羡慕学校那些即将退休而父母仍健在的老师,她们永远都是父母的孩子!我知道这天会来,可是这天来得太早,来得太突然!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我不想这么快这么早就失去你!我不想这么早就成为没娘的孩子!

  听说去归元寺烧香拜佛很灵,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周六,我坐地铁,换轻轨,来到归元寺。还没到寺庙,就远远看到香雾氤氲升腾,那熟悉柔和的独特香气让我的心沉静、虔诚和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来到寺庙前,觉得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佛对我诚心的考验。在排队买票的队伍里,见到一个乞丐,我毫不犹豫施舍我的爱心。进入寺庙,我不再言语,雨滴击打在伞面上,溅落在地面上,我的心里一片寂静,感觉到佛光就笼罩在我的头上,感觉每位佛洞晓我的一切,明察我的所有心思,会帮我排解全部的烦忧。来这里的每个香客都神情庄重肃穆,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份无助、绝望,他们来到这里,为自己,为亲人,为爱人……来许一个愿,恳请诸佛显灵并荫庇。

  在大雄宝殿,佛威严仁慈地注视着每个来来往往的信男善女,看着他们虔诚地下跪、合十、闭目、磕头、许愿、捐功德。我的心里有佛,也有母亲,我对每尊佛都许下了同样一个心愿,企望他们能可怜我同情我,让我有娘的日子能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我甚至愿意用我的十年换取母亲十年!

  去归元寺烧香求佛之前,我陪母亲坐着睡了一晚;去归元寺烧香求佛之后,我要再坐着陪母亲睡一晚;不,我甚至就想就这样坐着陪她直到她康复!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主啊,母亲是您忠诚的信徒,求您保佑她安康;佛啊,我是您忠诚的信徒,求您保佑她安康!宽容大度的主和佛,仁慈和善良是你们的本性,求你们保佑我的母亲安康!

  跟其他病患者一样,母亲接受了手术,那是一个长达4个多小时的置换肩关节的手术,耗时长,费用高!在母亲术后的第三天,我乘坐火车连夜赶去,悄悄地走进她的病房。

  只看了一眼,我的泪又来了。我的母亲,此刻,她躺在病床上,盖被和垫被间的空隙竟是如此之小,她蜷缩在里面,只隆起一个小小的包。我猜,从手术到现在,她忍受了伤口的疼痛,药物的影响,邻床的鼾声,室温的燥热……她倦了,她闭着眼睛,微张着嘴,此刻,她那只动过手术的手,绑着粗粗的白绷带,床头一根输液管正插在那白白的绷带里,把一颗颗珍贵的生命之液,不紧不慢地输送到母亲体内。她那苍白削瘦的脸上突然有了痛苦的表情,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又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眼睛就缓缓地睁开了,不,她似乎连睁开双眼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就那一眼,她马上就认出了我,她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笑了笑,嘴角边的皱纹就如涟漪般漾开。我的母亲,她是真的老了!我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没动手术的手。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手臂细长,手掌粗大,没有血色,皮肉松弛,它无力地躺在我的掌中。童年时,它为了全家十多人的柴火、饭食、猪鸡,浆洗衣物,操劳过度;嫁作人妇,为家庭为孩子家辛苦劳作。就算我和哥哥已长大成家,每次拖家携口回去,她也从不让我们沾染任何家务。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和厨房在一起的!

  母亲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再也别想爬到树上去了!我的眼睛立刻朦胧起来:去年,母亲在武汉跟我同住时,曾在农耕年华爬到树上采摘枇杷!她当时的矫健身手我还深深记得,而这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酸楚、无奈、心疼……一齐涌上我的心头,逼着我把笑容挤上脸来:“没事的,大夫说慢慢恢复会和手术前一样的。”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不争辩也不应和,巨大的变故已让她变得能平静地接受一切了!

  没等母亲出院,我就不得不离开了北京。手术后,出院不久,母亲就得接受化疗,聪明如她,一定猜到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依旧什么也不问。每次视频聊天,我看到她用右手端着她的左手,头发梳得整齐,脸洗得干净,声音洪亮,还像以前那样,记忆甚好,能从三岁的童年往事说起,一直说到不久前的手术和现在的化疗情况。有时话说得多了,嘴巴有点干,她会伸出舌尖舔舔嘴角,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贪婪地望着手机屏幕里的母亲,心在疼,不知道这幸福还能延续多久。我突然憎恨以前的自己,每次母亲讲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我总是不耐烦听,甚至还恶意打断她的絮叨,更可恨的是,突然一言不发起身离去,留下母亲一个在那里继续说,只是她说的语速明显下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也觉察出了她的语无伦次,思维的混乱,可她依然固执于她的话题不肯停下来,她一定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没有听众的尴尬。那时的我,是多么地混蛋啊,就那么不愿意参与到她那些我看来是不值一提的破事(她的确是说得多啊,寒假过年回去,她说;暑假回去度假,她说;看电视时,不知怎么又牵连上了,她说;跟她讲我在工作中遇到的闲情杂事,也能与她的那些事扯上关系,她说……跟儿子女儿说;儿子女儿结婚了,就跟媳妇女婿说;见了亲家跟亲家说;儿子女儿添孩子了,等孩子大了,就跟内孙外孙说……)。现在母亲在屏幕里絮絮地说,记忆有时跟不上,我就在旁边微笑轻声提醒,有时还穿插一个小笑话。母亲继续着她的回忆,满足地笑着。我偶尔插进一句:手还疼吗?她还能微笑安慰我和哥哥:手疼比以前强多了,现在不疼了,应该会慢慢好起来。每次结束聊天,我总不忘加一句:听哥的话,配合医生,相信北京的医术。你会好起来的。她总是回答:放心,你们花这么大的精力给我治病,我不会辜负你们。

  结束通话的那一刻,我忍了许久的泪,如雨落,母亲,愿如你所愿,早日安康!

  然而不久,哥哥就打来电话,母亲不愿意做化疗了。她嫌麻烦,天天要输液,手臂上要栽埋一根粗大的针管,不能沾水手臂不能随便弯曲;打完化疗针,还要去医院抽血,检验各项指标;指标不合格,又得打针;打完针,各种不适,走路没劲,呕吐,吃不下,胃也疼;各种药,胃疼药,糖尿病药,控制这个病的药;胰岛素每天一针……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厨房,哥哥和嫂子合力把她抬到客厅的沙发上,等她醒来,醒来,她再如孩子般抵抗,哥妥协了,我只能附议。

  母亲如得胜的孩童,于是欣然接受吃药。然,这不久后,再与母亲视频,她不再讲那些视若珍宝的往事,她把衣服袖子捋起来,让我看因为吃药而引发的皮肤过敏症状,一个个大而硬的红包。“很痒,痒得抓了睡不着”。母亲说,一边说,手一边动作配合。又撩起她的头发,让我看掉发严重的头皮处。我安慰她,头发掉了不要紧,掉了还会长,就算不长,掉光了,以后买个真发发套戴着,买一个染黄的微卷的真发发套。

  这以后,母亲不再抱怨,只是说掉发太狠,每次洗头发,头发掉一盆,盆里不见水只见头发。我朦胧的泪眼前,立刻出现一个光头,右手端着左手踽踽独行,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我孩童起,我就见证了她的年轻,她的干炼,她的聪慧,她的彪悍,她的絮叨,她的急躁,她的暴怒,她的勤劳,她的狡黠,她护犊的深情,她极其罕见的温柔……我还没有忘记因为我的倔强和调皮而挨她打的疼痛,可似乎在一瞬间,她就这样迅速地衰老下来了,我不怀疑岁月的无情和残忍,我怀疑她是把那些带有皱纹的图案粘贴在她的额头,她的眼角,她的脸颊,她的嘴角,她的颈脖,她的手脚……否则,她怎么可能在我不留意间,凭空生出这许多岁月的印迹。我不能用任何言语表达我无法言表的心情,我只是轻声嘱咐她,把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吧。她听从了我。

  暑假到了,我再一次来到北京,帮她收集每次洗发后掉落的头发……那只瘪瘪的塑料袋,因为这些头发不断地加入而日渐充盈。

  从北京回来,我悄悄拿走了母亲的发。

  现在,我也有了一个习惯,每次梳头后掉落的断发,我都珍惜地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轻轻地,把它们和母亲的发放在一起。母亲的发短,我的发长,我的长发缠绕着母亲的短发,就如我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现在,母亲老了,如一根蜡烛,在慢慢耗尽着她的生命,我知道,她终将永远地离开我们,离开她曾深爱的女儿和儿子。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将该到哪里去寻找她,如何去把握她的气息,如何去寻找她曾来过人世的痕迹?留下这些断发,留在我身边,我便是长长久久留住了母亲。

  母亲的发短,我的发长,我愿意我的长发长长久久缠绕着母亲的短发,一如我年轻强壮的双臂,拥她入怀,给她温暖,让她有前行的力量!

  抚着母亲的头发,我叹一口气:如有来生,让我做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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