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今年九十三岁了,很幸运,她依然健康。我父母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可有九旬老母在堂,也不敢言老。本来七十多岁的年纪都早应该好好歇歇了,可父母依然忙碌着。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在给我们煮饭,还在给家里喂猪。家乡人的朴实,勤劳,早已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由于家里孩子多,父母一直都忙于生计,孩子大多都是跟着祖母长大的,我也是在祖母的怀中长大的,她对我的慈爱,关怀,是我这一辈子都难以报答的。
祖母老了,父亲也老了,可他仍有老母可以孝敬,这也是他的福气,孝敬老人也是一种传承,言传还要身教。父亲虽然早年曾经跨出过龙门,可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因为国家的严重困难而下放回家,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同时代的人大多都有这样的命运。他无法选择,也无法预知后来,所以只有默默无闻的在乡间劳作。后来好多年,才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可转为公办教师,却整整等了三十年。他最终算比较好的,有了个结局。那个时代大背景如此,比起那些逝去的,半途而废的,他算比较幸运的了。没有人会为那个时代买单的,现在我想依然如此。
祖母九十三岁了,听力有所下降,眼睛以前一直都很好,可能由于年龄的缘故,前段时间,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失明了,只有一只眼睛还可以看到。但她的心里依然很亮堂,很多事情,都要问一下,都要管一下,父母孙子们都觉得她管的太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我父母虽然年纪大了,可在祖母眼里,依然是个孩子,依然有着操不完的心。
祖母的过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迷。我在她怀里的时候,经常听到的就是她讲过去她娘家日子多好多好,她的父亲多么多么的有本事,她的兄长多么多的能干。从来都没有听过她过去有过怎么样的苦难。后来我长大点了,就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关于祖母过去的故事。当我问父亲的时候,父亲也知之甚少,我想生活的艰辛也使他一直都没有工夫和心情去打听那悲痛的过去吧!他让我去问祖母,可当我问及祖母的时候,她要不说不知道,要不说不记得。反正从来都没有给我讲过,我也只是从她的以前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将她的过去连接起来,但也只是幸福的一面,苦难的一面我仍无法触及。忘记苦难,笑对生活,这也可能是她长寿的秘诀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祖父闲话,他就说到祖母娘家一些事情,由于当时祖父脾气不是很好,和祖母关系也搞的不好,理所当然,我们这些祖母带大的孩子都站在了祖母一边。他讲的一些话我也都是半信半疑。他就说,我亲舅爷在旧社会被人用枪打死了。可怎么死的,谁打的,他就没讲了。后来有一年去祖母娘家给舅爷拜年,当时那个舅爷还在世,他就讲了一些他们家过去的事,我在他那里才知道了个大概。
据说那时侯祖母的父亲是大家族中的掌柜的,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过着,外面有生意铺面,家里有一幢比较好的宅院,有几百亩地,日子在当时来说可以算比较殷实的人家了。虽然那时候有年馑,有战乱,但对于僻处一隅的渭北乡间,相对来说还是世外桃源。由于当时医药不是很发达,祖母家的孩子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祖母在父母眼中比掌上明珠还要宝贵,祖母的儿时就是在这样一种比较好的环境中度过的。我当时就问过她,我说民国十八年年馑,你家就有东西吃吗,她就一句话,她们家的囤满着。虽然那时侯粮食的产量都非常低,全部旱地,靠天吃饭,一亩地多了也就一两百斤的产量,但是祖母娘家地多,虽然产量不高,但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所以说粮食也绝对够吃。由于没有儿子,外曾祖父就把弟弟的一个儿子给过继了过来,把他抚养成人,这就是我祖母的兄长,也就是我说的亲舅爷。听人说我这位舅爷非常的有能耐,身体魁梧,能文能武。文双手能写梅花篆字,武打枪能左右开工。在我们那里算是个厉害人物,但他一身正气,喜欢打抱不平,因此我们老家那里有名的何大秀才都非常的看好他,说他前途不可限量。可俗话说的好,好钢太硬了就容易断。我这位舅爷由于太厉害了,在地方上锋芒毕露,所以就成了那些地痞恶霸的眼中钉,二十多岁就被仇家暗算了。当时,祖母才十三岁。祖母的苦难生活从这里也就开始拉开了序幕。
乍听到舅爷被害的消息,我外曾祖父就经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了,没几个月就随儿子而去了。虽非亲生,可养育二十多年,倾注了外曾祖父多少心血,祖父的希望都全在这个儿子身上,就是个石头我想也捂热了。这时候也正赶上民国十九年二十年大年馑,外面的生意也不好做,斗米千钱,有点积蓄,又赶上灾年,处理儿子后事也花的差不多了,再加上家里年前年后两具棺材,日子的困苦就可想而知道了。据说我另一位本家舅爷去了他们家的字号,那时侯交通不便,消息也没那么灵通,字号的掌柜的听说家里的不幸后,就让我舅爷将一些银钱带回来先安葬老掌柜的,可据说这位舅爷回来没有吭声,银钱就更不要想了。但是后来,就是这位舅爷这一支人的日子过的比他们几家都要好,所以其他几家族人就一直念叨这个事情,说日子好全是那些银钱打的底。到底那位舅爷有没有带银子回来,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成了一段公案。可祖母偶而提及,又说是没有的事,是别人给我们这位舅爷栽赃呢,他日子过的好,有本事,其他人眼红。反正从我能记得事起,就记得我这位舅爷对祖母一直都很好,对我们家的日子也没少关照过,尤其在那些困难的日子。
由于祖母孤儿寡母无钱安葬我外曾祖父,就把祖父的棺材放在厅房下用土坯封了起来。这一放,就是几年。后来没有办法,同住在一起的一个本家侄子,不好好过日子,整天吵着要烧房子,卖房子,再加上灾年,三年大旱,关中赤地千里,三年六茬庄稼都没有收。家里又没有男人,日子也实在过不下去,就同意把房子给卖了,可灾年什么都便宜,到手的钱也刚能够把我外曾祖父送进土。我祖母的哪个本家侄子比她也要大很多,是抱养的,可对自己母亲一点都不孝顺。后来为了房子的钱,找了个机会把她妈用药给药死了。他舅舅把他吊在了马王庙的大梁上,可他死也不认帐。族里人都喊他舅舅把他给宰了,可他舅舅太懦弱了,最终也没有下的了手。最后打了一顿,还是让他回去了。可他的生还对祖母家来说,可不是个好事情。我外曾祖母给我祖母准备的一些陪嫁,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那时侯经常闹土匪,家里一般都不放值钱东西,都一起放在窨子里(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地道,我们陕西那里都喊窨子,据说以前为了躲回回乱修的)。可是这些东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给弄走了,后来发现了,找人把吊起来审问,可他还是死不认帐,俗话说,贼无赃,硬似钢,大家也拿他没法。可后来听我父亲讲,他老了也对我祖母,我们家特别好。我想人老了,良心也可能有所发现,是他的一种补偿吧!
家破了,人亡了,房子也卖了,祖母和外曾祖母就在剩下的两间偏房里相依为命了。这一晃,我祖母也过了出嫁的年龄,虽然我祖父和祖母早都已经定亲了,但是由于祖母家的变故,祖父这边也没在家,所以也都耽搁了下来。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起我的祖父。祖父是家里的小儿子,和兄长相差十多岁,侄女外甥和他的年龄都小两三岁而已。祖父只有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兄嫂把他拉扯大的,可兄嫂并不喜欢他,但碍着老父,可能也不能把他怎样,旧社会,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了。祖父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受不了兄长的气和打,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年。这几年具体做了什么,做些什么,我就知道的不多了,只知道他在二十九军当兵。后来他还说他打日本了,怎么了怎么了,晚上有时候还唱当时他们的军歌。由于他脾气不好,和祖母关系不好,我们都站在祖母一边,所以对他的过去就很少去过问了。直到好多年后,电视《大刀》的播出,才使我不时的问自己,祖父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员呢?但此时晚矣,祖父已故去多年了。后来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想对祖父做一些补偿吧!我回家就找那些村中年纪比较大的人打听我祖父的过去,得到也是只言片语。我只是清楚记得,祖父给我夸耀过自己出过山海关,到过张家口,打过日本人,他们军长是宋哲元。具体参加过那个战役,我就没有具体去问了,只是以为祖父吹牛。因为我当时的历史知识只局限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才开始的抗日战争,而他一九三六年就回来了。当时他人在北京,我曾祖父去北京亲自把他叫回家的。因为当时历史知识的馈乏,父亲的历史知识很多我感觉还不如我,所以对于祖父的这段历史,也没有深究,这也成了我永久的遗憾。所以每当我看到抗日题材电视剧《大刀》时,我都在想,我祖父是不是也在里面呢,是不是也参加了喜峰口抗战呢?过去的东西有很多都是无法讲清楚的。后来有一天,提及祖父,父亲说他小时侯还看到过祖父从北京回来带的书,里面有宋哲元的签名,还有好多张装裱的很好的相片,但是可惜的是,这些都被他们小时侯给糟蹋了。很多东西,我也是后来听邻居的一位八十多的老哥哥说起的(我们家辈分高,只能喊他哥哥了),他说那时候,交通不便,祖母家催着结婚,祖母年龄也越来越大了。没有办法,这时已经六十多岁的祖父,不顾年老体弱,只身上北京寻找祖父。那时候交通不便,家里也没钱,曾祖父除了步行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代步工具,因此路途的劳顿对于年逾古稀的曾祖父来说,可想而知了。祖父这样说过,曾祖父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北京跟着宋哲元干事呢,他们长官说,老人家这么远来了,不容易,领老人好好逛逛。那时候他们驻扎在北京,北京的紫禁城也已经改为故宫博物院了,祖父就领曾祖父去逛了趟故宫。一个农村老头,能够在以前皇帝住的金殿走上一遭,那别提多荣耀了,毕竟大清王朝过去了也没多少年,曾祖父也毕竟还在清朝哪个时代生活过。这趟北京之行,我曾祖父去过皇上的金殿这件事,后来好多年都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祖父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嫂子也已经病的不行了,虽然过去对我祖父不算很好,但毕竟是他们把他拉扯大的,因此祖父还是不由的落泪了。祖父与祖母成婚不久,祖父的大侄女就先走了,时隔不久,他嫂子也去世了,留下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十多岁,最小的才三岁。祖母和祖父义不容辞的担负起,抚养孩子,照看老人的重任。过来没几年,祖父的兄长,也就是我大祖父因长年哮喘折磨也撒手人寰了,留下一子,也就是我大堂伯。祖父母含心茹苦的除了抚养自己儿女外,将很大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侄儿身上。我大堂伯由于小时侯头顶生疮,很小头就秃了,所以很小我祖父就花了十二石麦子给他定了门亲。可他们成亲后,大伯母和我祖父母就因为日常一些家务事,搞的很不好。据说大伯母生了六个女娃后没几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她就撇下他们几个,先走了。虽然他们和祖父母关系当时已经搞的很不好,但祖母还是第一个过去了,说,和死人记什么仇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我至今都没有办法想象,我母亲至今也没有理解。祖父回到家后就一直都没有出去过,做庄稼也是一把好手。当过生产队长,可就是脾气不好,动不动要和人争吵。村里有很多人都和祖父吵过,甚至打过架,也就得罪了一些人,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有人给我祖父贴大字报。那时我母亲已经嫁过来了。是我母亲一张一张的帮我祖父把这些大字报撕下来的。
祖母和祖父总共生了多少个孩子,由于当时恶劣的生活条件的限制,我现在也无法说的清楚,反正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看起来比我二叔要年轻许多,主要是因为我父亲一开始读书,后来教书,虽然一直是个民办教师,在农村多少也算个知识分子吧。可在生活中,家里老人孩子都要顾,我们家也是六个孩子,不过,和大堂伯家不同的是,我们家五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我,所以父亲为了我们能够长大成人,也没有少吃苦受罪。父亲读书算比较晚了,后来在哪个大跃进的年代,考进了西安一所冶金中专学校。不巧的是求学的哪个时候也正好赶上了那几年国家的严重的困难时期,也就是我们常讲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说实习的时候每天的伙食就是一把绿豆,在开水瓶泡泡就当饭吃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熬过来的,本来学校喊我父亲去湖北一所大专院校深造,可父亲为了能早点出来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白白把机会错过了,这也只能说是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他工作没有多久,国家对于这些匆忙上马的企业予以下马,他们这些分配来的中专学生的去向也成了问题。由于当时中央还没有很成熟的办法,地方上说就是两条路,要不回家,要不去深山老林当伐木工人。那时侯大家肚子都吃不饱,说种地,我回家种去,绝大多数人都这样回家了。后来等国家落实政策的时候,这些人去找了,可没有相关的政策,还是不了了之。他们这些人能够活下来,也应该算万幸了。还有其他奢望吗,国家经过那么多年的大动荡,需要落实的人太多,太多太多了,没有人会为这些不幸买单的。历史往往都是这样让人苦笑不得。回到家的时候,我曾祖父依然健在,当时他也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看着父亲又回来了,他也没有过多的责怪,从这里走出,又回到这里来,老人眼里觉得自己脚下的这块黄土地才是父亲最好的归宿。我曾祖父去世的时候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了,当时我母亲刚生下我大姐还不到一百天。
祖母和我外祖母娘家是一条巷子里的,年龄也相差不是很远,所以我母亲才到了我们家,才有了我们。二婶的母亲和祖母算是表亲,所以我二婶也到了我们家,也才有了我的堂兄他们,三婶最为离奇,她娘家就和我外祖母娘家对门。可三婶为什么能到我们家呢,这还有一段故事。
一个是多年前仇家的孩子,一个是自己的小儿,他们能够走到一起吗?很多人都认为不可能,可在我们家却成了现实。当时由于仇家将我的舅爷用枪打死了,虽然不是他亲自去打的,但大家都知道是他的手下,受了他的指使。祖母那时侯年纪小,就跑到他们家拿石头砸他们家的门,哭着喊着要哥,可她的哥就再也回不来了。很多年后提到此处,我都心里有着很大的问号:那么的刻骨铭心的仇恨,怎么一下子就灰飞湮灭了呢?你听了下边的叙述,就不会奇怪了。父母为了儿女,可以承受再大再大的委屈,也可以扔掉自尊,甚至舍弃生命。这就是我们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祖辈。
据说解放了,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恶霸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包括暗杀我舅爷的刺客,也被处决了。我三婶的爷爷解放前是我们那里的团头,是国民党二军时期的连长,后来二军在西府败了,部队散了,他们就扛着家伙回家了,那几个狗腿子那时候就是他的护兵,后来回来还是跟着他,所以他就成了我们当地的一霸。也不知道舅爷怎么得罪他了,有说为钱有说为地,具体我也无法了解清楚,反正他就下了黑手,让平时跟我舅爷玩的很好的一个人去打的,舅爷一点都没有防备,就这样命丧黄泉了。后来很多年,他们家都很强,有权有势,又有枪,解放了,一切又翻过来了,他的那几个狗腿子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呢,好象说是政府喊他问了几句话,回去第二天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他们家人说是病死的,但很多人都说是吞金自杀的。可死的死了,活着的却还要继续活下去。
由于我们家一直都不是很宽裕,虽然祖父母辛勤劳作,可只能说只勉强顾的了嘴巴,其他的就不能奢望了。当时的家庭经济状况,能把一个媳妇娶进门,就非常的不容易了,何况我们家弟兄三个,再加上我二叔小时侯发高烧,脑子烧的比其他人要迟钝点,所以当时为了给二叔成家,祖母差点就都给人家磕头。虽然还有点曲曲绕绕的亲戚关系,财礼不能说很多,但却一点都不能少,主要是人家还等着这笔钱给他们儿子定亲呢。就我们家的当时的处境,要再给我三叔说个媳妇,真的是比登天还难啊。当我母亲的外祖父将我三叔提给他们家时,三婶的父亲听到是我们家,就非常的欣赏我三叔,就说我这孩嫁过去,什么都不要。这就等于说,我这个三婶白拣了,也等于把我们家给救了。三婶的父亲在旧社会是高中毕业,那时候来说已经非常的少了,而且很早都参加地下党,我们县解放初期的领导人不是他同学,就是他同志。和他父亲可以说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同时也是我母亲的老师,也是大家公认的好人。可这样的好人,在文化的革命中,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跳楼自杀了,最终没有看到三叔和三婶结婚的那一天。后来他们都怕我祖母那个疙瘩不好解,可祖母听了后,没说什么,当人家问起他以前的仇怨时,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人都死了,还提他们干什么呢。这是什么样的胸怀呢,我想这不只是一位普通母亲的胸怀。在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祖母,可把他们放到哪个环境,哪个年代,你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事后证明我三叔的岳父是非常有远见的,我三叔是我们家应该说是最有出息和最有本事的人了,不管以后的人生的高低起伏。虽然他现在也已经是白发苍苍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