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男人走进了家门。母亲正在老屋里烧火做饭,烟雾浓,呛鼻。男人轻轻唤声“娘”,母亲抬起头,见到儿子,怔了半晌,而后坐下来,撩起衣角擦擦眼,又擦擦眼。母亲自嘲说她的沙眼病犯了。
男人出门打拼10多年了,几年回一次家。这些年来,男人一直得意风光,母亲引以为豪。可最近生意接连失败,浑身都是债,天天有人上门追着要债,妻子哭着闹离婚。男人心力交瘁不堪重负,干脆关掉手机,回老家和母亲见上一面。为不使母亲察觉,男人酝酿最好的表情,谈笑风生。
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男人笑,谁想我了?母亲认真地说,当然是娘想呗。男人鼻子一酸。
几年不见,母亲老了,满脸皱纹满手皱褶。母亲忙上忙下,又是温酒又是炒菜。母亲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早就准备好他最爱吃的白辣椒炒腊肉,红辣椒炒鸡蛋,回锅肉。酒是母亲亲手酿造的米酒,喝着爽口,润心,不像生意场上喝得虚伪,谨慎。男人感觉这是这些年来最温馨最可口的一顿饭,母亲不停地朝他碗里夹菜,他也朝母亲碗里夹。他兴致勃勃讲起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他说等自己稍闲一些,要带母亲出去走走;他又讲起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大,准备开几家分公司。母亲听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那晚,男人醉了,醉得惬意,醉得幸福。那是他近几个月来睡得最香最塌实的一晚,睡到自然醒,睁开眼,太阳已经晒床角了。男人翻身起床,母亲早就做好饭菜坐在桌边等他。透过窗口,男人看见母亲时而望望他睡的屋子,时而又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父亲的遗像。男人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坚持住在老屋,老屋里有父亲的气息,父亲的魂。男人鼻子又是一酸。
母亲喜滋滋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饭菜,去河边摘马齿苋,去池塘边挖鱼腥草,上山去采蕨,这些,在城里很难吃到。母亲还做年糕(虽然不是过年,母亲知道他爱吃,母亲把他回家当做过年那么隆重)。母亲每餐都要温上一壶米酒,母子俩举杯对饮。男人暂时忘记城里的烦恼,每餐吃得齿颊留香,每晚都睡得如襁褓中的婴儿般香甜。男人心情舒荡精神饱满,帮母亲挑水,劈柴,还情不自禁哼起小调。偶尔,也去上邻下舍串门。还是农村人纯朴、热情,尽管男人两手空空去,家家都要留男人吃饭,而且做最好的饭菜。
男人原本打算住三五天就离开,却不知不觉呆了10多天了,他实在不忍心也不舍得离开母亲。要是这样安居乐业多好,宁愿穷点苦点。这天晚上,男人酒足饭饱,进屋准备关灯睡觉。想起女儿今天生日,他打开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女儿祝贺一下。手机刚刚开机,催债的一个接一个:再不还钱老子就去老家找你,躲?你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刚挂断,妻子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威胁他再不回去签字她就来老家找他签。男人赶紧关掉手机,一下子又掉进冰窟窿里。他不能让他们找上门来,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他不能让母亲看到他妻离子散的悲剧。
烟抽多了,喉干舌燥。外面传来头遍鸡叫声,男人实在躺不下了,起床去厨房倒水喝。男人推开房门,一下子惊呆了——母亲坐在厨房门口,身上裹床毯子,似乎昏昏欲睡,一听见开门声,立刻抬起头来盯着他。男人问母亲,妈,您怎么睡这儿呢?干吗不回房睡呢?母亲嘶哑着声音说:孩子,你进家门那刻起,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娘。我怕你干出傻事来,每天晚上我都守在你房门口。母亲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男人面前说:这是你这些年寄给我的钱,我一分未动,你拿去。孩子,千万记住,“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男人一下跪在母亲膝前,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