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巴掌给个枣吃
16岁那年夏天,青春张扬,无拘无束。你每天疯了一样跟我唠叨,每晚在我的床前念《少女必读》,还有防艾滋病的条条框框。好像我就要成长为不良少女,或者哪天就会上早报的头条一样。
我基本上对你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除了向你要钱的时候。你开始还苦口婆心,后来便有点恼羞成怒了。你说:你外婆养了我们五个孩子。要都像你,那还叫大人活不活了?你看看我们单位张会计家的孩子次次考第一,除了学校,哪都不去。
我顶撞你:我怎么了?是得了艾滋病,还是当小流氓了?你看谁家孩子好,你找谁家孩子去,又不是我让你生我的。
你气疯了,伸手来打我。我一闪,头撞到墙上。我捂着头,哭着说:有你这样当妈的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把我当成你养的宠物吗?
你咬着牙,说:好,我不配给你当妈,咱俩从今天起就断绝母女关系。
我针锋相对:断就断,谁还怕你。
我们谁也不理谁。冷战就此开始,我们都当彼此是透明人。好几次,我看到你冲我张了张嘴,想要打破僵局,缓和气氛。我一低头,躲过去,你终于没有首先开口。
虽然别扭,但是,我跟你一样,不肯低头认输。舅舅说:母女之间难道还真的要争个你对我错?
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说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的。你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蛋糕盒,里面是我爱吃的巧克力松仁蛋糕。16岁生日那顿晚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默不作声地把饭菜送到我的房间里来。菜都是我爱吃的,只是,我不喜欢你这样,假惺惺,打个巴掌给个枣吃,是妈就行吗?
老树开新花了,你要跳街舞
我不知道我们会僵持到什么时候。越来越多地从你的眼神里看到焦虑,你甚至悄悄上网查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别以为我不知道,百度搜索栏里的记录我都看到了。
你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我知道,就是我再怎么捣蛋,你都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然后,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要跳街舞。
那一天,你有点吓住我了。广场上,一群前卫的男生女生在斗舞,我是其中的一分子,跟某个男生勾肩搭背。我抬起头,看到你。午后两点的阳光从你的头上穿过来,你的脸模糊不清,但是你略弯的背和永远毛乎乎的头发出卖了你。你穿着肥肥大大的运动裤的样子好奇怪啊!伙伴说:看那个阿姨,老树想开新花。
我迎着你带进来的阳光走过去,挑衅地说:想跳街舞?比试一下吧?你伸出手,说:拉个钩吧,如果我赢了,跟我回家。
我瞅瞅身后的伙伴们,很响地吹了个口哨,我说:这老太太说要跟我打个赌,你们说赌不赌?伙伴们起哄说:凌子,别怕她。当然不怕,我甩了一下染得黄灿灿的头发,就地做了个托马斯,站起来,扬着脸看着你。
你十指交叉,有模有样地做着放松动作。然后,你俯下身,轻轻地滑动舞步。你的胳膊和腿僵硬得像落过雪的树枝,拖泥带水地晃过地面。有的伙伴吹起了口哨。我看到你的脸有些红了,你的鞋带开了,水桶裤很累赘,我一个愣神间,你已经倒在了地,滚滚的汗顺着脸淌了下来。你的脚……
我单膝跪在你面前,眯着眼睛说:你不是说过我再不是你的女儿吗?你不是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吗?谁让你还管我?谁让你还去学街舞?你的腿真的残了,别想着我养你
你笑了,惨淡得像五月开败了的丁香花。你说:凌子,法律上是不承认断绝母女关系的。既然断不了,我就认命了。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有点心疼。那样骄傲的你什么时候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我承认你的苦肉计很成功。那天,我乖乖地跟你回了家,你在床上作威作福吃我熬的粥。我说:你真阴!还给我整这一套。你抹了抹嘴,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知道你要面子,不是不知错,而是不肯在我面前低下头认错。
你干吗什么都知道?老妈了不起啊?说三道四,指手划脚!我怎么了我,不就是跳跳街舞吗?
你拄着胳膊坐起来,瞪大眼睛说:你知道什么,你个小女孩,外面有多少陷阱等着你往里落呢!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早就上天了!
得得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把水杯放到你床头,然后给舅舅打电话。舅舅来时,你说脚疼得钻心。那一刻,我以为你在演戏,结果看到你苍白的脸上汗涔涔的……
大夫拿着X光片给我和舅舅,他说:这么大年纪做什么剧烈运动了吧?舅舅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我不会那么乌鸦嘴,你真的站不起来了吧?
我回到病房,拉住你的手,我说:咱俩拉钩,我再不出去跳街舞,你不许躺在床上不起来……
你居然笑嘻嘻地说:其实,跳街舞挺好看的,只是,那些男孩有点坏。
得了,又来了。我说:我长得这么丑,你以为谁会看上你女儿吗?
你不服气的劲又上来了:谁说我家凌子丑?不想混了吗?
没等高考,你就躺下了
19岁,我高三。这一年,你59岁。你开始变成一个很胖的老太太,血脂高,血压高,爱在阳光下抱着猫睡觉。会猛然想起我说过想吃的某样东西,然后匆匆拎着菜篮子出去,转了半天后,空着篮子回来,很沮丧地跟我说忘了想买什么了。看着你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我很想抱抱你。我还没长大,你就那么老了。
每晚,我学习时,你都会在门外坐立不安。有一天,我出去,让你去睡觉,你有些尴尬地对我说:凌子,不知道咋回事,你房间的灯亮着,我就心疼你;你房间的灯灭了,我又很生气……你的手很紧张地搓来搓去。我笑了,搂了你的肩膀,我说:妈,你这是得了高考综合征,怕我累着,又怕我不学习考不上大学,是吧?老妈,你40岁老蚌生的珍珠哪会考不上啊?
你笑着笑着在我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你说:凌子,我什么都帮不上你,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我睡在你身边,你跟我絮絮叨叨地说我拿小提琴当水枪的事,说我跟着那些男孩跳街舞的事,说每晚替我担心睡不着觉。你说你对不起我,从小就没有老爸疼,你怕我有一点点差池。说着,说着,你睡着了,呼噜打得很响。过了一会,你翻过身来,嘴里还唠叨着:凌子,妈这辈子有你,啥都值了……
我的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可没等我高考,你就躺下了。6月4日,天很热,你给我熬绿豆粥,却不想,粥热在锅里,你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回到家里,家里已经全是烟了。我开了门窗,看到躺在沙发上的你,我一下子慌了,你的口水流得很长……
舅舅把你送进医院,脑血栓。我拉着你的手泪流不止,我跟舅舅说我不高考了,谁都没我妈重要。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话。
6月7日那天一早,你突然睁开眼睛,说不出话来却伸出小手指,然后指向门外。舅舅以为你要什么,只有我,泪一下子涌上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勾住你的小手指,我说:咱俩拉钩,我去考试,你快点好起来……
下辈子,还让我遇到你,让我来包容你,爱你,像你爱我一样,好不好?我们的小指与大拇指又对到了一起,泪流到了一起。老妈,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