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回忆里,对你只有一次深刻的印记。那是你从远方打工回来,踏进家门,看见桌上的面条,便扑过去呼噜呼噜地吃下去。到第四碗的时候,你终于抬起头,看见角落里惊恐万状的我,憨厚一笑,说:“傻小子,过来一起吃。”我没有过去,而是躲进母亲怀里,小声问:“他是谁?”母亲柔情地看你一眼,笑了:“孩子,他是讨饭的,你看他多能吃!”那一年我5岁,怎么也无法明白,这个讨饭吃的男人为什么赖在家里,再不离开?
10岁那年的冬天,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双脚生了冻疮。课间时,在教室里穿着单薄球鞋的我冷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朦胧中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么像你。我内心雀跃,正想疯狂跑出去接你,身旁的陈三,却得意地飞奔出去。我擦去玻璃上蒙蒙的水汽,这才看清,那是陈三的父亲。
那一节课,我再也无法认真听讲。那个故意将亮亮的小皮靴蹬在我椅子上的陈三,他的骄傲,一瞬间把我打蔫。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走在化了雪的泥泞土路上,使劲儿地踢我破旧的鞋子,直到它们面目全非。我多么希望回到家的时候,你看见我一脸的虚荣和恼怒,会立刻将我按倒在床上,直把我的屁股打到需要母亲涂上一周的药水。可是,你没有,你只是温和地看着我,笑啊笑,笑到我累了,我只好抹掉没有出息的眼泪,进入孤单的梦乡。
后来我上了中学,开始叛逆,和许多成绩不好的小痞子们四处惹是生非,常常被同学告到老师那里去,而后站到面向全校师生的走廊上,供人指点和嘲笑。许多人走过来,看我一眼,说:“他父亲如果知道了,会多么伤心。”我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看他们眼中的忧戚,突然觉得,如果你真的能够听到校长宣读给我的记过处分,我将会如何地开心。可是我将自己的恶习一一地讲给你听的时候,你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看着我,不说一个字。
不久,我喜欢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坐在我的前排,每次不需要抬头,我就能从杂沓的脚步声里辨出她清亮的足音。我爱她回头时,发梢不经意地扫过我的书本;我爱她浅笑里,那抹粉色的羞涩;我爱她走过时,茉莉一样留下的淡淡清香。
她是学校领导的女儿,我知道卑微的我配不上她,但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她,但还没有写完,就被班主任发现。他不仅没收了这封情书,而且通知了那个女孩的父母。他们在办公室里,看见衣着寒酸的我,愤怒地高声嚷嚷着要把我开除。后来还是班主任说情,才勉强把我调到另一个班去。
那一年的我,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人人都知道我这样一个穷小子,企图去攀高枝。可是只有我才明白,我曾怎样地爱过那个女孩。我把这些委屈,写入日记本里。我希望你能够看到,而后像许多父亲都会做的那样,将我的日记本撕得粉碎或是粗暴地投入炉火中,烧得痕迹全无。可是,你依然笑着,连一句轻柔的责备也没有。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许多人都说,思维敏捷的我该去报财经。而我,偏偏喜欢师范。我踌躇了很久,多么希望你能执拗地让我去报财经,然后我们开始前所未有的冷战,相互厌恶,彼此不屑。可是,你却任凭我一个人自由去飞,任凭我选择了师范。生命里本该有的那场父子间的争斗,就这样,因为你的沉默,还没有开始,就无声地终止了。
等到后来我大学毕业,在城市里工作,再到恋爱结婚买房生子,许多时候,我都希望你会霸道地站出来,蛮横地为我指路,坚持将你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强加到我身上,但是你始终让我孤单地前行,不作丝毫干涉。
而今,我也有了儿子,他常常问我:“爷爷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你的模样,然后失望地意识到,你在我的心里,依然是那抹一成不变的谦卑笑容。我多么想告诉儿子,他的爷爷和许多可爱的老头们一样:有长长的胡须、慈祥的面容;阴雨天的时候,关节会痛、咳嗽亦会频繁;他还会吸自制的烟卷,会写蝇头小楷,会板起面孔,教训我不知道疼惜孩子、怜爱妻子;他每次在收获的时候,都要给我寄大包的花生和石榴;他固执地认为,只有我吃了这些东西,他一年的汗水才没有白费;他还时常地唠叨,抱怨母亲种种的不是,挑剔她做好的每一样饭菜……
可是,亲爱的父亲,我怎么才能让我的儿子明白,你从我6岁那年,就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他如何才能想像出,当你把我交给老师,嘱咐我“认真听讲,好好学习”之后,便在校门口,被一辆突然而至的汽车瞬间撞倒,再没有醒来?他如何才能懂得,当我看见墙上的你微笑着却不语的照片,无法对我行使一个父亲打骂斥责的权威时,我幼小的心里,有怎样巨大到无法填补的空茫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