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那年,父母的婚姻发生了变故。母亲远走他乡,几年后,继母来到了我们家。
很长时间,我不能原谅我的生母,不管怎么说,她抛弃了年幼的我和妹妹们;而在感情上,我也无法接纳继母,我甚至天真地认为,如果没有她,也许总有一天,我的父母还会走到一起。
突然有了两位母亲,我自己却感觉再也没有了母爱。读初中时,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母亲》。我交了白卷。当老师问我为什么时,我委屈而愤怒地吼道:“我没有母亲!”
我一直羞于承认,我有两位母亲。这是一个男孩子内心深处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痕。直到和妻子恋爱时,我才惴惴不安地告诉她我的家庭状况,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吐露这个家庭“机密”。我很害怕她会因此离我而去。意外地,她不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还劝我原谅并接纳她们。我和她紧紧拥抱。这个女孩子,我从她身上,嗅到了久违的母性的芬芳。那一刻,我决定一定娶她为妻,并从感情上,接纳我的两位母亲。
我接纳了她们,而她们自己,却互相并不能接受。无论是我的生母,还是继母,她们从不在我的面前提到对方,那是一个敏感的禁区。在仍然以养儿防老为主导思想的农村老家,作为家中惟一的男孩子,我成了生母和继母的惟一希望和寄托,我从内心深处开始接纳她们,她们也很快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一场拉锯战开始了。
结婚时,婚礼的安排成了一道难题。生母和继母,都坚决不肯同桌而席,甚至不肯同时参加我的婚礼。为了照顾她们的情绪,也担心我的婚礼成为战场,我和妻子只好分别办了两场酒席,一场在农村老家,继母唱主角;一场在城里,请生母参加。
儿子出生后,我和妻子手忙脚乱。这个时候,我们多需要父母的帮助啊。而生母和继母的“战斗”却似乎越演越烈。继母对我父亲说,她是亲奶奶,就应该她去照顾。生母对我妹妹说,她不是一直说多爱你哥吗,这时候怎么不表现啊。她们互相用“她”指代对方,从不说出对方的名字。她们娘家的村庄其实相距不远,小时候就互相认识。身为儿子,我为此愤懑,又哭笑不得。虽然舌战不已,但生母和继母,都为她们的孙子准备了很多尿布和小衣服。在妻子出院回家后,她们又分别来到我的小家,帮助我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她们都把感情,全部投入到了第三代身上。令人奇怪的是,她们从没有同时出现在我的小家,就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
矛盾在孩子抓周那天,集中爆发了。那天,我请了一些亲朋来祝贺,当然也包括我的生母和继母。这是一个新生命的喜宴,我不想分开来办,而且,也想借这个机会,化解她们的矛盾,毕竟都升级为奶奶了。没想到,当她们在我的小家碰面的时候,竟然同时扭头就要走。我的怒火也第一次火山一样爆发了出来,愤怒地吼道:“今天你们谁走了,就再也不要来了!”听到我的吼声,我的生母和继母,都突然定住了脚步。妻子哽咽着说:“妈,你们就不要再让我们为难了,好吗?”
我的生母,和我的继母,第一次与我们一家,坐在了一张桌上。这也是惟一的一次。
每次给她们买礼物,我的生母,常常自豪地对别人说:“这是我儿子买给我的。”我的继母,总是自豪地对别人说:“这是我儿媳妇送给我的。”她们不知道,每一件东西,我们买的都是双份。随着我自己的年龄渐长,我发现,都已经六十出头的我的生母和继母,越来越像孩子了。
直到今天,她们俩人也不愿意同时出现在我的小家。她们本无矛盾,因为先后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而一夜之间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2005年,我的父亲仙逝。继母哭得死去活来,在她看来,父亲是维系这个家庭的重要纽带。我流着眼泪告诉她,我是你的儿子,你怕什么啊。我同样将这句话告诉我的生母,这个家还有我。我是她们的儿子,我是她们的依靠,我也是她们的纽带。
我的生母和我的继母,她们都不识字,我知道她们谁也不会看到这篇文字。我写下这些琐事,是想告诉人到中年的自己:我有两位母亲,这是一个儿子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