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远在他乡,一年回来探望我们一次。回来时往往是搭乘深夜过路的火车,我就要竖起耳朵听。我们一年到头通信,信里父亲会告诉我他回家的大概日期,此后的日子我是在倾听中度过的,因为父亲会从县里的火车站坐着屁股冒烟的突突响的小三轮,乘着浓浓的夜色赶到我们家门口。他提着黑色的行李包,轻手轻脚绕到窗户边———那么多个熄了灯的窗户,他必须准确找到我们家的那个,轻轻地敲玻璃:笃、笃、笃。我听到他叫我的小名:伊莲,伊莲,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
这使我养成了倾听的习惯。母亲上夜班去了,我就一个人躺在屋里的凉席上听。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缥缈的歌声。只要是在安安静静心痛的情境下,我就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歌声。它的韵律是回旋的,却不重复,一直这么延续着,传递下去,从一个到另一个,遥远得如同挽歌。
我几乎没有写过我的父亲。为亲者讳,还有,我对父亲知之甚少。
父亲偶尔失眠。他有些焦虑,他把这个遗传给了我。他有些小气,或者心胸狭窄、为人孤僻,他也把这个遗传给了我。
他把他的眼睛遗传给了我。
父亲英俊,英俊得像别人的父亲。我却从来不漂亮,还有人认为我不够风骚。
这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很想风骚一把,证明自己的潜质。我烫了头,染了发,穿了以前从来不会穿的,桃红色的,有些低胸的裙子。可是还是有很多人,认为我不够风骚。
看来我们家族缺乏风骚的气质。
比如父亲,其实很英俊,但他没有滥用过他的英俊。
他的女儿,每年都要给他写信,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等待着每年一度的相聚。对于一个家的梦想,幻想了这么久,在信纸上如此积极、如此诗意地建构的关于团聚的一切,都只是纸上的乌托邦。在现实面前,梦想脆弱得不堪一击。父亲和母亲吵架、殴打、哭泣、咒骂,女儿只好又回到了住宿学校。
坐上车将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在后面追赶。他走路时脚有点八字,这样他看起来又苍老又可笑。他举着一袋馒头热切地说,刚热好,要不要带走?
在我14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爱我吗?
我的父亲,他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把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不敢轻易想起。
我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从来没在信里用过这个字。
后来我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你爱我吗?
因为我也害怕,他们不给我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