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的时候,我骂她:“你怎么这么笨?”手指头几乎戳到她涨得通红的小脸上。书桌上,试卷摊开,几个大红叉刺目地映着我变形的嘴脸。她忍住泪,站在我旁边,认真地在作业本上写下“订正”两个字。因为是站立着,手腕过于用力,铅笔芯“吧嗒”一声断掉了。她有些惊恐地望着我,怕我余怒未消,又生新怒。
其实她乖巧、内敛、优秀。在她的评语上,老师都是极尽溢美之词,只有我这个亲妈,似乎对她永远不满。她打碎了一只碗,丢掉了一件游泳衣,弄坏了我的飞机模型,搞脏了我的新衣,都使我“河东狮吼”,等她向我认错。而每一次,她都是急着一笑泯恩仇。只要我话音落下,脸上的怒气转淡,暂时放下自己刚才的恶劣面容,她立即从墙角蹭过来,一张小脸还挂着几滴泪痕,就向我展开她无邪的笑容,笑得天真烂漫,笑得我怒意全消、满腔悔恨,笑得我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来。
她总是这样,从不记仇。跟我一起散步时,我偶尔会陪她一起研究蚂蚁搬家,在荒地上玩落叶青草,或者并肩坐在秋千上,听她说小朋友之间的趣事。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会抱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轻语:“妈妈,我真幸福,有你这样的妈妈。”睡觉前,她让我讲故事,讲完第二个,又央求讲第三个,我同意了,她“啪”的一下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表扬我:“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心情不好脸色一沉,她立马说:“好吧,今天就这样了,明天再继续。”不一会儿,枕边传出她轻微的鼾声,她的嘴角上扬着,像是在做一个美好而甜蜜的梦。
带她去科技馆游玩,本来很开心,玩到一半发现手机没有带。原本说好了,等我们从科技馆出来再跟她爸爸联系,一起去吃饭。后半程的观览,我明显走马观花,神情仓促。她打趣我:“妈妈,你不是说,不要为一点小事就影响了心情吗?”
五岁时,她跟我一起去外地出差。在街心公园为她系鞋带时,相机从我的上衣口袋滑落了出去,等我发现后奔回去找,已不见踪影。我自责、焦虑、沮丧,心情一落千丈。她抱着我,一下又一下亲着我的脸颊:“妈妈,奶奶说的,我是最珍贵的,你没有把我弄丢,爸爸跟奶奶就不会责怪你。”
拉着她的小手,追赶公交车,我跑得太快,她跟不上,又不敢跑,怕被川流不息的车撞到,便大声喊:“妈妈,不要跑了,我们坐下一辆吧!”我蓦然惊醒,奔回去拉住她的手,生怕一松开,她就被陌生的车流吞没。
那几年,不知为什么,心浮气躁,对自己,对家人,都欠缺一份安详宽厚。她11岁生日时,跟小朋友们玩耍,忘记了要去老师家拉琴。我加班回来,已是下午三点,我盛怒,口不择言:“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这是她最害怕听到的我最厉害的“杀手锏”。果然,她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小脸一下子阴沉了。六年级,她已有了微薄的尊严。她第一次没有扑到我身上示好,也没有暗自垂泪。她默默拎起小提琴,背起装着公交卡的小背包,一个人往楼下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心里又后悔又懊恼。我想走到她身边,拥抱她,跟她说对不起,我还想对她说,我爱她,没有任何条件与原因。但我这样想着,却碍于我的母仪家威没有行动,只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公交车……
我看着她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头倔强地扭向另一边,不看我。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了,她却忽然转过脸,是她惯常的毫无芥蒂的那张纯真的笑脸。她对我扮了个好笑的鬼脸,大声说:“妈妈,晚上别忘了到车站接我……”我先不想笑的,心里还没有抹过大人的面子。但我忍着忍着就忍不住了,一个人笑起来,在初夏有些耀眼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