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阿忠!你在哪?”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声,慢慢接近河边。眼看天色渐暗,阿忠的母亲心中更加的焦虑。从中午就不见儿子阿忠开始,她就开始沿着村庄,尽可能把平日阿忠会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谁知,找了几个小时,仍不见人影。虽然阿忠平日也很会乱跑,但是,他从没有消失这么久过。她心中越来越焦急,顶着大太阳在烈日下奔波,也无法消减想要马上找到儿子的欲望。她的焦虑,没有任何人懂,没有。
阿忠原本有一个大哥,在八岁时得胃癌往生了。是她亲手抱着她的挚儿,送他最后一程。当那温热的身躯渐渐在臂弯中变得冰冷,她亲眼看到一位懂事乖巧、得人疼爱的小孩在眼前失去了色彩,而这位小孩,是她怀胎十月,养了八年的儿子,这种痛,谁能体会呢?唯有相同经历者,可以瞭解她内心的悲伤。已经失去过一个小孩的她,怎能不恐惧呢?
焦虑、忧愁、恐惧等等的负面情绪,不断地侵蚀着她的心。她听到自己如鼓般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声,心彷彿要突破身体的那一方桎梏,欲破茧而出。她想,如果,她再找不到孩子的话,她的心脏说不定等一下真的会出状况。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头晕目眩的症状,开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而加剧。
一小时前,儿子的朋友阿明的妈妈跟她说:“你儿子和我儿子到河边游泳去了。”她一听,大惊失色。河边?“河”是她的噩梦呀!阿忠小时后在睡觉中,曾经被隔壁叔叔抱走丢到海里,差点被海水捲走。自那时起,她就严禁她的任何子女到河边或海边游泳。没想到即使不断地耳提面命,依然无法阻止孩子喜欢玩水的心。
“阿忠!阿忠!你在哪里?”她依然不肯放弃的在河边搜寻着。忽然间,她看到河中有几位小孩在戏水,她想,我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其中一位呢?从中午找到现在,天色已渐渐地暗了,她已看不清楚孩子的面容。因此,她跨过河岸边的小树丛,想要尽快的找到阿忠。不料,一个不小心,整个人滑倒,摔进河里。她的心中慌乱不已,因为,她不会游泳。还好几位小孩看见了,赶紧抢救,而阿忠,就在其中。他吓到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恐,写在那犹仍稚嫩的脸上,两条清泪,就这样无预警的滑了下来。懊悔,第一次在阿忠的心中扎根。从此,他不再私下去玩水,因为,他经历了这场差点让母亲灭顶的意外,这件事,成为阿忠心中无法抹灭的痛楚。
当皮带一鞭一鞭的落在身上时,他不敢哭。父亲盛怒的把他绑在楼梯间,一边生气的骂着阿忠的不听话,一边心痛的用皮带处罚他最爱的儿子。老泪一边流,手中的皮带也不曾停歇。
“如果你这样就痛到受不了,想想你母亲差点灭顶的痛苦吧!你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愿意再失去另一个。你懂吗?危险的事不要做,危险的场所不要去。你究竟懂不懂?”阿忠的母亲,看儿子被打到这样的惨都不吭声,已经在旁哭到有点晕眩了。阿忠知错了,但是,对于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无法弥补。他流着泪,承受父亲的怒气,心中却是安慰的,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他很感谢上天,因为,“母亲还活着”这样的意念,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他在乎。
“我不想读书了。”国中毕业的阿忠,对着父母亲这样说。他想早一点赚钱养家,改善家中的经济。在父亲母亲极力游说的情况下,阿忠打定主意就是不愿就学。最后,阿忠的父亲说:“跟我到菜市场卖鱼吧!”阿忠开始跟着父亲去工作,每天四点起床去鱼市场批货,再把货物载到要卖的摊位去卖。每当把鱼从冰水中捞出,他的手就被冰水冻到发麻,那种冷到谷底,冰到不行的寒冷,让阿忠的眼睛开始积聚泪水。原来,这就是父亲卖鱼要付出的代价。当他看到父亲的手被冻到发紫,被冻到没知觉;当他看到在处理鱼的过程中,鱼刺直接刺入父亲的指甲而拔不出时,父亲依然忍痛的继续工作;当他看到父亲站一整个上午叫卖时,他看着父亲的背影,身为男孩子的他,竟然,眼睛开始酸涩,那一天,他体会了赚辛苦钱的痛苦。
下午一点了,父亲和母亲又载着阿忠往山上跑。为了改善经济状况,阿忠的父亲在结束上午的工作后,又到离家约两小时的山区去当佃农。租了几甲地,照顾荔枝。每天在山上做着荔枝园的工作。每每回到家,都已超过晚上九点了。这样的行程与工作,阿忠整整做了两个月。直到此刻,他真正体会父母的辛劳,阿忠在成年后曾经回忆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工作时数,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来的。没有超强的耐力及意志立,没有人可以像钢铁人般的工作而不倒,而我的父亲,每天睡觉不到四小时,他这样的生活却过了三十年。只为了我们一家人的温饱及栽培每个孩子上大学。父亲说要改变门风,唯有读书。”
“爸爸,我决定继续升学了。”阿忠在随着父亲工作两个月后,决定要奋发向上,他以后不要像父母亲那样辛苦的工作。他要的职业,不是这样。他也想在未来让自己的父母亲过好日子,他不想让父母亲的辛苦白费。因此,他决定用读书来改变门风。
阿忠的父亲是家中长子,阿忠的奶奶精神失常,无法照顾一家大小。阿忠的爷爷眼睛失明,无法赚钱养家。因此,阿忠的父亲在八岁时就开始赚钱养家,也因为这样的家境,让阿忠的父亲无法受国名教育,更无法和一般的小孩一样有个快乐的童年。从懂事开始,阿忠的父亲就是一直在工作。在娶老婆时,每个人都说阿忠的母亲若嫁给阿忠的父亲,一定会饿死。因此,阿忠的父亲拼着一口气,也要硬撑下去。阿忠父亲的毅力,深深的折服了阿忠。在随着父母亲工作的这段时间,阿忠知道,他有一对世上最棒的父母亲。因为,他的父母亲,从不会抱怨,并懂得知足与感恩。靠天吃饭的父母亲,常常因为一个颱风天来,就把荔枝扫掉大半而担忧着。然而,政府补助农民时,阿忠的父母亲却从未去申请过,因为父母亲认为政府要补助的人太多了。“就让那些钱给比我们损失更多的人吧!政府也是很辛苦的。”阿忠的母亲这样说着。阿忠的母亲最常说的是:“老天爷要给我们吃多少饭,赚多少钱都是固定好的,强求不得。日子过得去,就这样过吧!”在这样的教导下,阿忠父母亲教给阿忠的是一种感恩谢天的态度;宽宏不计较的胸襟,这样的气度,渐渐地,深深地,一点一滴进入阿忠的骨髓里。
继续读书就学的阿忠,读的是机械科。那是一所高职学校。刚入班时,因为过去成绩真的不好,读的非常的辛苦。当然成绩是倒数的。然而,由于阿忠本身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过去成绩不好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读书,当然成绩就差。现在的阿忠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当然另当别论。在努力了一学期后,阿忠成为班上的黑马。由于天资聪颖过人,又创造力十足,很快的,阿忠就晋级成为班上的前三名,并成为老师得力的助手。其实,阿忠小时候对机械的东西就很狂热,阿忠的母亲说他常常把一个完整的东西拆开来看,然后再组装回去。例如脚踏车、时钟、以及任何看起来是整体的东西,他就是会想办法去分解再组装。而机械科,成为他发挥研究精神的一个最佳场所。
为了继续升学,考上专科学校。他每天只睡四小时,用功读书的程度让家中的父母亲叹为观止。他的毅力,他的坚持,看在父亲的眼中,既欣慰又心疼。然而,阿忠的改变,做父母亲的,还是很欢喜。
经过三年的高职生涯,阿忠终于顺利考上专科,继续读机械科,直至毕业。在学校的成绩还算不错,当然也很顺利的毕业了。毕业后,阿忠在离家骑机车只要五分钟的一家公司,找到CNC电脑车床的工作。月薪三万元。以当时的年代,三万元算很不错,而且离家又很近。家中父母亲都很欣慰阿忠这么顺利就找到了工作,也一直认为,日子应该就是这样的过下去了。不料,一年后……
“爸爸,我不要去上班了。我要辞职!”有一天,阿忠下完班回家来,跟他的父亲这样说。阿忠的父母亲心中很是震惊,不是工作的好好的吗?为何说不做就不做?但是,阿忠的爸爸知道阿忠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孩子,因此,耐住性子问:“是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我掌管机器的运作,一天八小时几乎都没有休息。每天要盯着机器并小心的操作。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发生意外。前几天,有人的手被机器碾断了。还有,每天都是髒兮兮的回来,无法干干淨淨的上班。我想改行。”阿忠的父母亲最担忧的是生命的安全。当听阿忠说有可能发生意外,再加上阿忠近几年的表现真的是可圈可点,除了上班,还要分担家中的家事,任劳任怨。煮饭、洗衣,样样精通。身为阿忠的父母亲,老实说,已经很以他为荣了。
“那辞掉工作后,打算做什么呢?”阿忠的父亲相信阿忠必有一些计划,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我想再去念书,政府有一些电脑技职训练,要考试。我要去报名。考上后可以去受训读书,然后参加丙级电脑硬体装修技术士的考试,如果通过,就可拿着这个证书及靠着这个技术在电脑公司上班。”阿忠把他接下来的计画,告诉父亲。希望能够安他的心。但是,因为要去念书,无法工作就没有生活费,所以需要父亲的全力资助。
“那就照你说的去做吧!”听完阿忠的叙述后,阿忠的父亲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当阿忠听到父亲的允诺时,心中非常的感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达成他说的目标。隔天,他就去请辞了。然而,由于他的工作表现优异,工作态度良好,该公司开出条件:“薪水加到四万五千元,留不留?”阿忠笑笑的说:“不是薪水的问题。”然后,他就真的离职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阿忠一一的完成了国家举办的训练课程,也顺利的拿到了丙级的考试。最后,当他去应徵电脑工程师时,也顺利的被录用了。然而……
“爸爸,我跟你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电脑公司上班。这是南部一家很大的公司,专门接学校的桉子。我要为各大专院校的所有电脑服务。但是,因为刚进公司,薪水只有一万八千元。”阿忠似乎有点沮丧。努力了近一年,三万及四万五千元的工作不做,没想到电脑业界行情这样低?这样他要怎么坚持下去?
阿忠的父亲说:“没关系,你才刚进入一个新公司。先努力做做看,钱赚少没关系,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阿忠的母亲说:“本来新人的薪水就会比较低。这是你希望的工作。不要气馁,好好认真做,以后一定有机会变好的。”
在父母亲全力的支持下,不到两个月,阿忠薪水变成二万三千元。接下来不到一年的时间,由于阿忠的服务很好,用心又有耐心,最后公司请他当业务员,薪水变成四万元。中间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薪水几乎每年都在调。不到五年的时间,薪资超过六万元。远远比他原来的薪水还要多很多。这份工作,阿忠做了近十五年。做没几年就成为该公司的经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决策者,他靠着经验及洞悉人性的特点,每年为公司带来上亿的收入。因此,阿忠光每年的年终奖金就超过八至十个月。且该公司只有他得到这样的殊荣。名与利的双收,一下子让阿忠成为多人称羡的对象。
公司的董事长,成为阿忠的好朋友。他极度的仰赖这位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员工。阿忠的魅力与光环,让人又妒又羡。这样的一个人才,对公司的贡献如此的大,又如此的效忠公司,哪一位老闆不爱呢?因此,开始一堆电脑公司的人高薪聘请他去当主管,动之以情,说之以理,就是想挖脚。阿忠总是笑笑的说:“我是这家公司栽培起来的。做人要知足感恩哪!”
十多年的岁月里,阿忠的父母亲渐渐老了。父亲在这几年,收了卖鱼的工作及放弃荔枝的工作。然后,在郊区买了一块地种植芭乐。算算也过了十年了。芭乐园的工作虽比荔枝园轻松,但是,依然需搬重物。每一次阿忠看到七十几岁的父亲,工作一辈子的父亲,还是奋力的扛着重重的芭乐,有时不小小就闪到腰,有时睡眠不足,两点就起来收采芭乐,他的内心,就涌起不捨之情。虽然他父亲早就可以享清福了,但是,父亲依然坚持要自己工作,不想加重孩子的负担。而母亲呢,脚开刀装人工关节,已经很少真正进入芭乐园工作。只能做一些分装芭乐的工作。再加上母亲的嵴椎弯曲,身体状况不佳,开始每天要到医院做复健。他想,如果要同时减轻父亲的工作,又要同时载母亲天天上医院做复健,只有放弃现在的工作,成为一位农夫,才可以帮到年老的父母亲。
在经过一阵思量后,阿忠毅然决然的请辞,放弃了当科技新贵,决定当一位农夫,陪在父母亲身边。他的决定,震惊了所有人。从他放出消息请辞时,董事长天天约谈,游说。当董事长发现阿忠的心意已决,给再多的钱都无法游说阿忠改变主意。最后,董事长只好亲自跑到芭乐园,改成游说阿忠的父母亲。
“自小,这孩子决定的事,都很难去更改。我们也劝过了。这是他一份孝心。他愿意这样做,我们两老真的很感动……”阿忠的父亲,说到后来,都有点哽咽了。他知道阿忠放弃了什么。阿忠还有老婆及两个小孩要抚养。在四十出头事业正旺时,在家中孩子正要用钱之际,做下这个决定,真的很冒险。但是,连阿忠的老婆都愿意支持阿忠的决定。阿忠的老婆继续在外工作,而阿忠,从此要靠芭乐园的收入来支应家中支出,当个看天吃饭的农夫,真的是要有很大的决心与勇气啊!
什么是孝呢?在阿忠的故事里,我看到了大孝。一个不说好听话,只是用行动表示的一位现代孝子。
辞职后的阿忠,每天载着母亲到医院报到做复健,已经快三年了,到现在依然是风雨无阻的天天跟医院报到。当母亲闹脾气不去时,阿忠总是说:“没有恶化就是进步。妈,继续去做复健,好吗?”
有一天,阿忠的姊姊问阿忠怎捨得放弃那么好的工作与职位时,不觉得可惜吗?阿忠只是澹澹的回答说:“如果要让父母亲多活几年,就要这样做。其馀的,都别说了。不用管我的心情与感受,只要想想父母亲,这样就够了。”
“只要想想父母亲,这样就够了。”当听完这句话,阿忠的姐姐,顿时泪流不止。阿忠的姊姊和妹妹远嫁台北,对家中的父母,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阿忠的姐姐心中的感动与感受,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阿忠的姐姐很喜欢写作,她说:“我写出你的故事,可以吗?”阿忠以他一向酷酷的表情回答说:“没问题。顺便要补充说明一件事喔!”
“什么事?”阿忠的姐姐超级兴奋的问。
“我计划当农夫至少三年了。每天我都上网去找有关芭乐的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还有,我还在公司时,就常常去健身房练肌肉。模拟要搬运重重的芭乐时,要用到身体的那些部位及肌肉,都是我这三年来的运动重点。这个一定要写喔!”
看着阿忠的飞扬横溢,原来,他早就准备好几年了。这个决定,不是临时起意。阿忠做任何事都很用心。连要种芭乐的资料都准备好了,他说:“除了跟爸爸学,我还要学习一些改良芭乐的方式。”他眼角含笑,说的口沫横飞。又说着他如何在芭乐园种植各种蔬菜和花,如今,每天吃着自己种的新鲜未洒农药的菜,不但吃的健康,也真正的在父母亲的晚年时光,陪伴膝下。这是,阿忠用身体力行的孝。
目前的阿忠,不但做到了孝,也做到了顺。父母亲说不能做的事,到现在,他依然奉行不去做。父母亲的需要,他一一的照顾到。
阿忠的母亲曾对我说:“有这个儿子,我此生已无憾!”
最后,我,是谁呢?
看到这儿,应该很清楚了。我是阿忠的姐姐。我为有这样一个弟弟感到光荣。阿忠的故事,都是我一点一滴陪着他走过来的。这篇文章,献给让我感到最光荣的弟弟,跟我母亲一样,我也要对大家说:“有这个弟弟,我此生,亦无憾!”
什么是孝呢?
把父母的身、心、灵照顾好,让父母无忧,让父母健康平安,能够真正承欢膝下,就是“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