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冬天，父亲从乡中学调到县一中任教，六岁的我也随之转到县小学读书。当我那双穿着草鞋的脚第一次落在县城的柏油路上时，我心灵的天平顿时失去了平衡。
我是班上惟一来自乡下的插班生，只有我穿着草鞋。
当时，我的左脚被烫伤了，我是趿着一只草鞋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样子大概很狼狈。面对那些白净体面的城里孩子，我觉得自己像只混迹于天鹅群里的丑小鸭，心中充满了惶恐和委屈。班主任在教室后排的墙角处加了一张桌子，当我迎着同学们好奇的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时，竟如同被押赴刑场似的。
大课间时，同学们都出去做体操，玩游戏，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幼小的心灵刻满了孤独和失落。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掷沙包、跳皮筋、弹玻璃球，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而我，却沮丧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只受伤的麻雀。
若不是小腹鼓胀得难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座位的，当我扶着桌子走出教室，小心翼翼地寻找厕所时，一个高大的男生拦住了我。
“喂，你是新来的吧？”
我站住，犯罪似的勾着头，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向前逼了一步。
我仍旧沉默。
忽然，他用力一推，将我搡倒在地上。接着拽下我伤脚上趿着的草鞋，喊着：“弟兄们，接住。”然后向人群抛去，十几个同学很快地围成一个圈，将我的鞋抛来抛去。我忍着伤口剧烈的疼痛，急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满院追逐，他们故意让我的鞋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同时嚷：“跳呀，小瘸子，你够着了就还给你。”于是，我顾不上越来越多的围观的同学的嘲笑，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跳起来，企图抓住我的鞋。由于我只能用一只脚跳，稳不住重心，所以，我不断地摔倒在地，起初，我还感觉到痛，慢慢就麻木了。仰望着湛蓝天宇下那只飞来飞去的乌鸦一样的草鞋，我在心里发出这样的呼喊：“我的鞋……”
后来，是老师过来制止了这场闹剧，等我回到座位上时，我才发现，我的裤裆已经透湿。原来，在刚才极度紧张中，我竟不知不觉地尿了裤子。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悄悄地爬起来，看着床底下那一双双草鞋，觉得那是农村孩子的标志，是贫困和屈辱的象征。我找出一把剪子，把所有的草鞋都剪破，然后，怀着恶毒的快意安然入梦。
翌日清晨，我被母亲拽出被窝。她拿着扫帚，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我咬紧牙关，不躲不闪，倔强地瞪着她。打着打着，她忽然把扫帚一扔，哭了。
我抱起衣服，赤着脚向外跑去。
深夜，父亲在一座砖窑里找到了我。
当时，我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他默默地背起我，向家走去。
静寂的夜里，听着父亲的踏雪声，我沉沉睡去。
我发起了高烧。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谁在轻轻地抚摸我。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一直不说话。
第四天，我勉强能下床走路了，母亲便出了家门。
天色渐渐晚了，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母亲仍没有回来，我正在恐慌，邻居跑来告诉我：你妈被摩托车撞伤了，快去医院看看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发疯似的向医院跑去。
当我找到母亲时，她正躺在床上，头和手都缠着纱布，但脸色很平静。看见我，她拿出一只皮鞋，说：“你看，好看吗？可惜，另一只，丢了。”
黑色的皮鞋和洁白的纱布，殷红的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那只皮鞋我一直珍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