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下雪了,雪花虽然没能在地上铺出白色,但是也飞扬了大半天。母亲说还是那年雪大,我知道她说的是生我的那年,也是生雪山那年。
雪山跟我一样一年年在长大的时候,却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不管春夏秋冬,人们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雪山屁股坐在地上,右手紧握一段小树枝,小树枝每抽打一下地面,上身就呼应地伏贴一下地面。很像嚎啕大哭的样子,但是雪山不是在哭,他只是反复念叨“……啊……我饿……啊……我饿……”。
当我意识到雪山是个傻子时,我对他异常的行为尤其困惑,想走进他神秘莫测的世界却找不到入口。雪山家就在我家前面,他家的后墙根紧挨着我家的椿树,所以当雪山独特的“唱腔”一起来,我就循声而去,在他的身边定定站着,盯着他永远脏兮兮的破棉袄看,雪山却“呼呼”两声傻笑算是对我打了招呼,用磨刀布一样的袖口横扫一下清溜溜的鼻涕,立即腮帮子上多了道丝滑滑的光亮。———然后又开始了他的似哭似吟的“唱腔”。
雪山娘很会生儿子,共生了包括雪山在内的五兄弟,可这五个儿子并没有给雪山娘带来福气,而是带来口粮的经常不足。可是吃不饱并不影响雪山拥有他自己的快乐。
雪山娘给了雪山的苞谷饼,雪山掰碎了撒在地上;给了他黑窝头,雪山也掰碎了撒地上。他等着越来越多的麻雀飞过来,看着那么多的麻雀来吃食儿,他就像看着他的孩子一样,乐得“呼呼”的傻笑。如果有谁来捣乱,雪山会毫不客气地对付他们。
很多孩子不敢招惹他,我就看见一个多事的孩子驱赶麻雀,被雪山穷追猛打。而我从不赶“他的麻雀”,也不去惊扰,所以雪山倒很友好地允许我接近他。
有一天我听到雪山的“唱腔”唱着唱着突然没声了,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雪山踮着脚用他的小树枝挑他家墙上那串胡萝卜干,短秋秋的棉袄向上收得老高,露出瘪瘪的肚皮。我想他的包谷饼早喂完了,现在是自己饿极了吧。于是我就走过去,“雪山,想吃萝卜干了?”雪山不理我,尽量伸直身体去挑那串胡萝卜干。
我家的墙外也挂了好些长长的又肥肥的胡萝卜干,那是母亲精心制作的,风干的胡萝卜比新鲜的还要甜,和大米放一起熬粥很好吃。
我望着雪山总也挑不下来的那串胡萝卜干,皱巴巴的只有筷子粗的个儿,哪能比得上我家的好。于是我对雪山说:“雪山,你这够不着,去俺家那边墙上去弄点吧,俺家的好够!”雪山像没听见我说话,“俺家的大,够得着”,我强调地又说了一句,并拉着他的胳膊叫他跟我走,雪山却似钉在地上一样拉不动。他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家墙上的胡萝卜干,傻笑了一声,坚定地摇了摇头,仍蹦着去够自家的那串细细的胡萝卜干。
我看他这样,只好拍拍雪山的肩膀,叫他身子放低点并使点劲把他按下去,“我帮你够!”雪山懂了我的意思,他弯下腰,我踩上他的背拽了一把软乎乎的胡萝卜干,跳下来后递给雪山,他忙紧紧地抓在手里就往嘴里塞,边啃边“呼呼”地傻笑。
雪山的快乐并没有永远陪他一起成长,他的快乐被冬天的野鸽子湮没了。那群野鸽子不知从哪儿呼啸而来,飘落在高大的棟树上,棟树紧靠着储粪池,源源不断的营养供给出一串串拥挤的棟枣。那些干缩的棟枣经不起野鸽子的啄食碰撞,簌簌落地,像突然下起的一阵“雨”,有一只鸡被突如其来的“雨”吓得“咯咯咯….”地乱叫乱跑,慌不择路地掉进储粪池里想飞起来却越挣扎越不能动了。雪山想去救这只鸡,他用手里的小树枝去拨这只鸡,却越拨越远,他就往前越来越倾,终于雪山也趴进粪池里了……
雪山死了。
后来我常常想起雪山。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可能会长得像他的名字一样魁梧。母亲也说如果雪山活着也跟我一样大了。是的,雪山死了,但我却活在远离儿时生活过的地方——一个高楼林立美丽的城市里。
城市里也满是“饥饿”的人,只是没有饥饿着喂鸟的人。
当太阳隐没于高楼的另一面我看不见时,我的世界又开始不圆满了。棱边交错的楼房的影子执著地延伸,我缩在我的小窝里看着那些影子一点一点变长、变厚,长得我看不到有多长,厚得我看不清有多厚。原来的影子溶成黑暗了,我伫在黑暗里悄悄地和光明一起沉淀。
我默默地想着雪山,默默地活着,活着感受那雪山感受不到的东西。快乐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被吵闹的喧哗声覆盖了、远离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不想赞美雪山的傻劲,但他的善良品质却可以歌颂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就很缺乏像雪山一样的“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