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厂花。一头光亮乌黑的头发,瞳仁里闪着天真,站在太阳下,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一边走一边和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笑靥如花。
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可是岁数大的阿婆说:“姑娘太漂亮了,命会苦。”
她19岁的时候,和厂里的一个小干部谈恋爱。相处了两年,那个小干部因为贪污公款被逮捕。临走的时候,问她愿不愿意等他,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后来这个愿意成了她的包袱,她背着它走在人群里,换来唾弃和挤兑,有人学他的口气说“你愿不愿意等我”时,她的眼泪就流下来。她是那个罪犯的女人,自己吞咽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她想只要等他回来就有了交代。然而,他再没有回来。她想,她是太过认真了,把人家随意的嘱托,当做了一生的诺言来信守。
这个女人是我的妈妈,那个让她等了五年的小干部,是她的初恋情人。谁都不知道他出狱后去了哪里,他只在妈妈的记忆中闪现。人们渐渐将他淡忘,直到妈妈的那道伤,被时间的风沙遮盖。
我爸爸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是个运动健将。厂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而他偏偏爱上妈妈。当妈妈第一次把糯米饭端到他面前时,他就爱上了她。她那么消瘦、美丽,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饭盒,热热的糯米饭散发着香味,她说:“你在食堂吃不饱吧,这是我从家带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暖,他娶了她。妈妈是个愚钝的人,不善于表达。她只是那么点点头,在她,已是所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在他,却有着勉强的意味。她和爸爸结了婚,爸爸也不喜欢她的沉默寡言,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灯下,不停地织着毛活。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是她毕生的事业,我们的毛衣,穿在身上不过一个冬天,就又该换了。她在灯下织着毛活,年复一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我爸爸,一个一生没洗过一双袜子的男人,是一个需要语言温存的男人。
我十岁那年,爸爸下海赔光了所有的钱,她仍旧一声不吭。从那时起,爸爸开始了酗酒。每天一斤酒下肚,他就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他开始找事吵架,他们之间不断有战争发生。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把她关到屋子里,她用手砸烂了窗户的玻璃。她的手上全是血口子,鲜血不停地流,手上那么凄惨的鲜血,如脸上的绝望。因为爸爸说:“找你那个小干部去。”
“找你那个小干部去”,这是爸爸在吵架时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对妈妈施有魔法,它总使她变得沉默。爸爸是个愚蠢的人,他甚至不惜让我知道真相,他想让我憎恨妈妈。他以为,孩子的爱是水桶里的水,只有让对方舀得够少,自己才会舀得够多。其实孩子的爱,更像是一根扁担上的两桶水,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洒多少,另一个也洒多少。
我的妈妈,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两根麻花辫搭在肩上,光亮乌黑。站在阳光里,笑靥如花。到了中年,仍旧爱笑。在暖洋洋的天气里,提了菜篮去买菜,一边和遇到的人寒暄着,一边笑得灿若桃花。她是个无助的女人,可这并不妨碍她对每个人微笑。
少年时的我,并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为了去玩大型游戏,我总是偷家里的钱。我喜欢游戏厅那样肮脏混乱的气氛。只有我一个女生,我可以学着男生的样子,嘴里叼一根烟,还可以肆意尖叫。那是一个午后,妈妈看到我头发染红的怪样子,第一次动手打了我。我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爸爸总是醉醺醺地躺在那儿。我不喜欢她,学着爸爸的样子对她大吼大叫。我羞辱她的时候会说,“找你那个小干部去”。她听到这句话,表情麻木。对她的唠叨和琐碎,我很不耐烦。她织给我的毛衣,我一律说难看。我时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把她对爸爸的忍让和宽容,当做了唯唯诺诺。我心里认为,她真的对不起这个家。
我22岁时,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第一次来我家,就对我说:“你有一个这么温和的妈妈,一定很幸福。”我听了这句话,第一次用旁人的眼光看她时,发现她的确是一个慈爱的妈妈。
那天上夜班,凌晨两点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我爸爸产生了幻觉,一直在对空气中的某一点讲话。还对妈妈大喊大叫说,家里进了贼。他摔碎了触手可及的东西,把妈妈推翻在地,鬼鬼祟祟地趴在门上,声称要保护她。他比划着,乱舞着拳头,把妈妈狠狠地踢在一边。
医生诊断,这是长期饮酒造成的戒断综合征。医生说,后果不好说,最坏的结果,是在精神错乱的过程中猝死。他说猝死时,加重了语气,就像法官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宣判。
医生让我去抓药,我对妈妈说:“你和我一起去,认一认抓药和收费的地方,我上班的时候,省得你找不到。”她站在走廊的阴影处,看不到她的表情。她顺从地跟在我身后,鞋不太合适,走起来踢踢踏踏。我扭头看她,眼袋下垂,眉头间嵌着深深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她老了十几岁。我妈是个漂亮的女人,谁见了她都会说,我有一个年轻的妈妈。而现在,在她斑驳的头发间,我看到的是绝望。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是这样的人,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甚至只是小声抽泣,以证明自己悲伤得无足轻重。
我对妈妈说,没那么严重,他只是缺少休息。我说,医生必须把最坏的结果告诉我们,我们却不必信以为真。只要咱们好好地照顾他,相信他不久就会康复的。我的话让她有了新的希望。
从此,每天在医院的走廊里,都会有一个女人扶着一个精神错乱的男人。那个男人,有时手舞足蹈,有时挥动着拳头,有时高谈阔论,有时对她大声辱骂,而她全都默默忍受。她就是这样的人,有一股倔劲,想要办成的事,一定会坚持到底。就如那个冬天,我爸爸赔光了所有的钱,甚至我的学费。她凭着一股倔劲,批发了一大堆秋裤上街卖。在学校,同学因为她取笑我时,我心里对她充满嫌恶。放学走在路上,却看到她围着头巾,蹲在路边,面前是各种颜色的秋裤。有谁喊了声:“城管的来了!”她就抱起东西没命地跑。没拿好的秋裤不巧掉在地上,她就慌忙捡起,起身又跑。她那么笨拙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碎。
我跑去追她,追到拐弯处,我拽她的衣角说:“妈,咱别卖秋裤了。”妈笑着说:“不卖秋裤,你下学期就没钱念书了。”我流了泪,她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这么卑微,这么让人瞧不起,却全是为了我。在我爸爸找到新工作之前,我的学费,全部出自于她蹲在地上卖秋裤所得。她谁都不信,不相信怜悯,不屑于流泪,她只相信自己。
她天天在医院里陪着爸爸,耐心地安慰他,而他不停地胡言乱语。他们像两个说着梦话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愿望,谁都不在意对方说的话。他辱骂她的时候,她仍旧说,我不会离开你,你放心。他把屎拉到裤子里,她蹲在水池边洗他的裤子,手就在脏水里搓呀搓,就像当年他发酒疯吐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擦啊擦。她总是不爱讲话,这样的时候,我仍旧猜不出她的表情。她本是一个很爱美的女人,而如今她优雅尽失。她是如此沉重,却没让别人看到她垮掉,见到熟人,依然热情地向人打招呼,笑容粲然。
爸爸在三个月后,一个温暖的早晨恢复神志。他睁开眼,看着妈妈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妈妈的泪水流了下来。爸爸终于结束了他十年的酗酒生涯。他开始重新热爱生活,计划美好的未来。他想退休后,自己在鱼塘旁边租套小屋,整日在那里钓鱼。我说,那么多的鱼怎么吃得了。他会说,让你妈清炖红烧,变着样儿给咱们做。妈妈坐在一旁,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比从前更瘦了,但也更幸福。眼前的男人接受她,爱她,这是她用了半生换来的幸福。
若干年后,我看了一部美国影片,名字叫《美丽心灵》。年轻美丽的女人嫁给了数学家,然而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无法自拔。一天,他看到幻觉中的人威胁她,就拿了刀冲过去。他说他在保护她,而她只看到了他的威胁。他把几个月的孩子放在浴缸里,她终于无法忍受他的荒诞。他被送到精神病院,但是,她实在无法忍受看他电疗时那痛苦的样子。他被接回了家,她对他说,你所看到的只有这里是真实的,说着,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数学家对幻觉中的人说,我爱我的妻子,从今天起,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从此他兢兢业业,对自己的幻觉熟视无睹。在他登上诺贝尔数学奖的领奖台时,他说,他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她们善解人意,生命力极强。她们在生活中面带微笑,在绝望中从不低头。她们坚强地生活在世界上,凭的只是爱的本能,她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美丽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