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别害怕父亲,那种害怕夹杂着几许憎恶。
听母亲说,我5岁那年,父亲看到别人辞职下海,挣了些钱,便不听劝阻,执意要去做水产生意。没想到,第一次去进货,随身携带的3万块钱便被抢了,抢钱的还把父亲打昏扔在路壕里。一个好心人报了警。父亲醒来后就疯疯癫癫时好时坏。警察根据父亲身上的身份证才把父亲送回家来。
父亲犯病时的样子很可怕,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青筋暴突,大喊大叫,摔砸东西。仿佛中邪一般。
有一天,正吃早饭,父亲先是“嘿嘿”傻笑两声,接着他手中的碗便掉在地上。母亲赶忙起身,试图抓住父亲的手。瘦弱的母亲又怎么会是身高力大的父亲的对手呢?父亲一把就把母亲推个趔趄。我和弟弟吓得躲到了门后,惊恐地看着父亲。父亲大叫着跑出门去,母亲拼命在后面追。我扯着弟弟的手,跟在他们后面。父亲在街上疯跑,嘴里骂着脏话,很多过往的路人都停下来看稀奇。母亲追上了父亲,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想把父亲往家里拽。这时的父亲却已经不认识母亲了,他把母亲摔倒在地,母亲抱着父亲的一条腿就是不肯松手,父亲用另一条腿踹母亲。我扯着弟弟站在不远处,眼睛喷火似地望着疯子父亲。他每多踹母亲一脚,就增加一分我们对他的憎恨。他打母亲,而我们一家的脸面,也因为这个疯子而丢失殆尽。我恨死了父亲,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却不敢走过去帮母亲。
最后,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才把父亲弄回家。医生给父亲打了镇定剂,父亲慢慢地睡着了。母亲的脸被父亲踢破,流着血。医生给母亲上完药,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母亲拿过镜子照了照,然后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叮嘱说:“你爹醒来,你俩谁也不准说他犯病的事。如果他问起我脸上的伤,一定要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被咱家院子里的石榴树的树枝剐破的。谁要不听话,娘就不要谁!”母亲说这些话时,表情是那么严厉。我问母亲:“娘,你的脸疼吗?”母亲立刻笑了,说:“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我对母亲的话感到疑惑不解,脸破了,流着血,怎么会不疼呢?
父亲清醒后,看到了母亲脸上贴着白布,第一句话就问:“你的脸怎么了?”母亲笑着说:“我走路不看路,不小心被咱家石榴树的树枝剐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咱家的石榴树想吃肉了?”母亲还不忘调侃一下。父亲接着问:“疼吗?”母亲摇摇头说:“没事,一点也不疼,不是怕见风,我早把这布扯下来了。”父亲不做声了,他走到院里,拿起一把铁锹,直奔石榴树,边走边喊:“我伐了它,要它干啥?”母亲说:“那么好的树你伐它干吗?”父亲说:“留着它干什么,还让它剐你的脸是不?”母亲最终没有劝住父亲,那棵石榴树被父亲伐掉了。
父亲每年都会犯好几次病,每一次犯病,最可怜的是母亲,父亲在犯病时对她拳打脚踢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母亲却从没有对父亲有过一丝埋怨。父亲每一次犯病,都会毁坏一些东西。母亲为了不让父亲清醒后知道自己毁坏了东西,总是会买来新的。像碗、碟子、暖壶这样的东西,母亲总是偷偷买上几件,放在邻居家。每当父亲毁了这些东西,母亲总会从邻居家把新的拿出来。而后就是反复叮嘱我和弟弟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父亲他砸毁过东西。母亲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父亲,尽力不让他受到一丝刺激和伤害。我和弟弟却是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心态:他没发病的时候,怕他发病,发了病的时候,对他充满了怨恨。这个时候,我们还无法理解母亲,对母亲的心思,我们无法感同身受。
尽管母亲那样地用心良苦,最终父亲还是知道了一切。那次父亲犯病了,家里的电视遭了殃。母亲将电视机送进了修理铺,好多天还没有修好。弟弟放学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邻居家看《西游记》。母亲做好饭后,要我喊弟弟回来吃饭。我喊了几次,被电视节目吸引着的弟弟都不回来。父亲着了急,气呼呼地跑到邻居家,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把弟弟拎回了家。到家后,弟弟呜呜咽咽地哭。
父亲训斥道:“在别人家看电视,连饭都不回家吃,你还哭什么哭?”也许是长期怨恨的积压,弟弟脖子一拧,对父亲喊道:“你要不把咱家的电视砸坏了,我才不去别人家看呢。”“什么?我什么时候砸坏电视了?”父亲瞪大眼睛问。“就是你砸的,你一犯病就砸东西,还打娘!”弟弟的话对父亲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父亲傻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正从厨房向正房端菜,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弟弟的话她刚好听到。“啪!”母亲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冒着热气的菜洒了一地。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我看了一眼小弟,小弟可能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低下头去,也不敢哭了。父亲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也呆呆地看着父亲。最终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她脸上浮出笑容,对父亲说:“你别信孩子的话,他肯定是生你的气才这么说的。”然后,母亲转身问弟弟:“是吧?”还边说边偷偷向弟弟使眼色。年幼的弟弟不知所措。父亲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他跺着脚问母亲:“你说,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犯病时打过你,是不是?”母亲连忙说:“没有!没有!”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你们俩出去!”父亲对我和弟弟吼。我看看母亲,母亲说:“去吧,听你爹的话。”我便扯着弟弟的手走出屋。刚走出去,父亲就“砰”地一下,把正房的两扇门关上了。我示意弟弟别说话,然后蹲下来,透过门缝向里面看。父亲抓着母亲的手:“你说,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母亲拼命地说:“不是!不是!”父亲突然猛地跪倒在母亲面前,用额头不停地磕地:“桂兰,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呀……”母亲赶忙把父亲拉起来,边拉边说:“你这是干吗?我心里从来没有怪过你呀!”父亲一把抱着母亲,头伏在母亲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我们在门外恨恨地想,哭什么哭,你把妈妈和我们都害苦了还不知道。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父亲对我说:“从今以后,如果我再犯病,你就帮你娘把我的手和脚都绑上,知道吗?”我还没有表态,母亲忙接上了:“不成不成!”父亲说:“不成也得成,我可不能再打你了。”母亲不做声了。她怎么舍得用绳子绑父亲呢?此后,父亲犯了病,母亲依然会死死地拽着父亲的腿,自然又少不了挨父亲的打。有几次,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找来绳子想把父亲的手和脚绑上,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让。直到医生赶来,给父亲打了镇定剂,母亲才肯松开父亲。母亲说如果用绳子绑父亲,更刺激父亲,而父亲的病是需要尽量避免刺激的。
清醒过来的父亲总是觉得对不起母亲,在他精神正常的每个日子里,他会想尽办法去为母亲做些事。有一天晚上,母亲打来一盆热水,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烫脚。正看电视的父亲忙走过去,蹲在母亲的盆前,给母亲洗脚。两人边洗边说着家常。我清楚地看见,父亲和母亲的眼里都有泪涌出,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母亲脚下的水盆里。母亲工作的单位离家很远。每天下午,父亲就早早地骑着三轮车去母亲的单位门口等母亲下班。起初母亲不让父亲去。她对父亲说:“那么远,骑三轮车多累呀,还没我骑自行车快呢。”父亲说:“让我去吧,除了这一点点小事,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母亲终于同意了。父亲每天便乐呵呵地骑着三轮车接送母亲上下班。有一次,天很热。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父亲和母亲。父亲骑着三轮车,脸上有汗,母亲坐在车里,不停地用手里的蒲扇为父亲扇风,父亲不时地回头对母亲笑……
转眼20年就过去了。如今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但如果要把我放到母亲当初的位置上去,我没有把握会做出和母亲一样的选择。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母亲,毕竟,一个疯癫男人的拳头,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生畏。但母亲对父亲,也许,那也是一种爱的境界吧,常人很难懂。
值得欣慰的是,从我上大学开始,父亲发病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基本上不发病了。医生说父亲的病只要避免刺激,就可以慢慢康复。母亲用自己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承受了父亲的一次次爆发,为父亲避开了一次次刺激,现在,父亲果然康复了。应该是医生说得对吧!但一定是母亲做得对。
祝福我们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