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老远,我就听见她的大嗓门破锣般的嚷嚷:“楼上的,能不能把你们家的衣服甩干点再拿出来晾?水都滴到我晒的被子上了,真是的,能不能行了?”
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她。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双手掐着腰,伸长了脖子朝楼上喊。
她的嗓门像高音喇叭,有本事把全楼的人都叫出来,众人的目光像电网一样聚焦在她身上,她犹不自知。我红着脸,心慌慌地跳着,悄然挤过人们的目光森林,回家。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爸爸,每次问她,她总是一瞪眼:“少提那个没良心的。”听邻居们传说,我的爸爸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丢下我们娘俩跑了。奇怪的是,我并不对这个抛弃我的人怀有恨意,而是从心底里更加反感她:一定是她粗鲁的所作所为让那个人无法忍受。我抵制她,排斥她,人多的场合我拒绝称呼她,开家长会的时候,多数我不通知她。她知道以后常常用食指恶狠狠地戳我的脑门:“死丫头,你能不能行了?”
“你能不能行了?”是她的口头语,她随时随地都能行之有效地将其搬出,当然,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最多。每次说时,这几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凉凉的寒意和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我考试考第一名的时候,她会撇着嘴说:“瞎猫逮着只死耗子而已。”我不敢公然反抗,只能小声嘟囔:“有本事你逮一只我看看。”她顺手抄起一只苍蝇拍追着我说:“死丫头,学会顶嘴了?你能不能行了?”我在学校的运动会上拿了一个200米跑的冠军,她不冷不热地嘲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别弄得跟我似的,书念得不怎么样,只能跑。”
她不喜欢我,就像我也不喜欢她一样。我常常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次独处的时候,我看着某处发呆,她突然袭击地闯进来叫醒我:“死丫头,不好好温习功课,干什么呢?”我说:“我在想,你是我的亲妈吗?我是不是路边拣的,或者产房里抱错的?”我的诱导启发往往很失败,她仍是用食指戳我的脑门:“你短路啊?你不是我的亲闺女,我能白白养你这么多年?”
我多希望她承认我不是她的女儿,可是每次这个念头像小火苗一样冒出来的时候,她总能很及时地将其吹熄。我只好幻想着我的亲生父亲正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等着我,他住大房子,开宝车,可以买给我喜欢的“艾格”裙子,还可以为我开盛大的生日Pary。鲜花摆满房间,我骄傲得如同公主,看看那些同学谁还敢笑话我?
那时候,我暗恋班上一个长得很帅的男生,他在运动场打篮球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一刻不停地追随他,义务给他当拉拉队;他在礼堂参加演讲比赛的时候,我总是下面那个拼命鼓掌的女孩。原本有些暗淡的青春,因为这个耀眼的像风一样的少年而变得美好起来。
然而这些心中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美好情愫,因为一段对话碎成了模糊的一片。
那天早晨,我刚要进教室,听见他在跟同学们瞎侃:“不是说她骄傲得如同公主吗?我叫她向东,她决不会向西。知道她家住哪儿吗?城郊一个鸡蛋壳大小的地方。知道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吗?一个在早市上卖鸭脖子的……满脸的孤傲,不过是为了伪饰她的自卑。”
我呆住了,先是愤怒,尔后是委屈,继而是满眼的泪。他最后一句说得没错,我自卑,可即便是这样,居然还有人以打碎我的蛋壳为荣。我听见内心里哗啦一声脆响,是我那点可怜的尊严碎落了一地。我没有进教室,转身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课了。
之后是一段很难挨的日子,每一刻,我都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眼神满是嘲笑和讥讽,我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好不容易坚持了三天,第四天是周五,我说什么都不肯去上学。她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我陪你去吧!”她破天荒第一次送我去学校。
那天下午开班会的时候,老师领进来一个人。我一看脑袋就大了,她可真行,我怕什么,她就来什么。老师说:“今天的班会,我们邀请了一位特别的嘉宾,这位是甘甜甜同学的母亲,她想给我们讲讲一个母亲孕育孩子的历程,大家欢迎!”
是的,甘甜甜就是我,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母亲,她还嫌我出糗出得不够大啊,竟然亲自跑来坍我的台,要我以后怎么在学校里待?
她并没有如我预想中一贯的泼辣大嗓门,相反,收敛了平常所有的嚣张,口齿清晰、语调平稳,我居然不知道她能讲一口那么标准的普通话。
“我是甘甜甜的母亲,是一个单身母亲。大家都很好奇甘甜甜的出身,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掌心里的宝。年轻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有花瓶一般冷艳光芒的男人,可没想到他英俊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自私、猥琐的心。后来,我有了甘甜甜,他却骗光了我所有的钱然后逃跑了,我没有选择地做了一个单身母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要感谢甜甜,因为有了她,我每一次都能顽强地从苦难中爬起来。不管是市场上摆摊与人纷争,还是发烧感冒下雨下雪,不管是生活有多么困难,我都咬着牙在坚持,那都是源于对甜甜的爱。最困难的日子,我和甜甜三天之中只吃了三个馒头,每天一个,维持着生命的最低体能。有一次甜甜发烧,半夜里下雨,住在郊区的我们叫不到车,我背着甜一步一步走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只想着,甜甜不能没有我,没有了我,她就没有了整个世界,所以我不能倒下……”
她讲了很多,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平常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跟我抱怨过什么,我知道她过得不容易,但不知道她挣扎得这么厉害。我的一粥一饭,我的一点一滴幸福的感觉,都来源于她的付出。我有什么理由任性,逆反,不管不顾地和她对抗?
眼泪抑制不住地漫上了睫毛,我跑到前面抱住她,哽咽地叫了一声:“妈,咱们回家吧!蛋壳再小,那是我的家,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她笑了,眼睛眯缝成月牙状,在同学们如雷的掌声中说:“乖女儿,这就对了!”
青葱的岁月里,总会有一些小小的敏感和虚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父母。即使他们不优秀,也是我们的父母,是上天赐予的缘,是能给你温暖的港湾。
何以幸福,唯有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