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小初站在石凳前,秋天的太阳很暖。她站在那里看坐在石凳上的李树,李树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她。她欠了欠身子挡住他书上的阳光。这回他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她问:“同学,你……”
赵小初笑了,花朵一样笑,说:“同学,我可能喜欢上你了。”很直接,直接得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脸就粉了起来。
她说,老是在图书馆里看见他,坐得特别端正,一棵树似的,一会儿眉头皱起来,一会儿又展开了;做笔记时老爱咬钢笔,爱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只有两条裤子,一条是牛仔裤,另外一条还是牛仔裤;素食动物,每个周末会跑两里路去那家兰州拉面馆,面端上来时会行注目礼,像是见着亲人似的眉开眼笑;还喜欢搓手,据称是地理系的才子之一……
李树叹了一口气:“你哪个系的?”
她嘟着嘴巴:“李树同学,人家可都表白了啊,怎么着也得报上姓名吧?”他只好说:“在下李树。”刚一说完,自个儿脸发烧了。
她得意地笑了,接着自我介绍,原来她和他同级,不过她念美术系。她说,如果明天同一时间他还会来这里,就说明他接受了。说完她就走了。
看着那苗条的背影,李树咧着嘴笑了,心飞快地热起来。
二
第二天李树当然在那里,他没有理由不在那里。他向往恋爱的感觉很久了,可他从没表白过,在清贫面前爱情不曾抬起头。
赵小初是背着手走来的,得意显而易见。可第二次在石凳上坐下时,她却莫名慌乱起来,积蓄下来的喜欢就像装在杯里的水,她怕不小心溅了出来收不回去。
赵小初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冬天,好像四季都穿着裙子。而李树的家却在甘肃张掖的农村,他说月亮在那里分外美丽,下雪天安静得像是天堂。那些干旱的地方长有一种叫蓬蓬草的植物,正宗的兰州拉面少不了它,等到秋天它干了,割回来烧成灰,用蓬灰和面,面是黄的,特有劲儿。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只有两条牛仔裤,为什么他是素食动物,这让她有点难受。
就这样开始了。秋天的牵手总是迷人的,不似冬天的冰凉,也不似夏天的潮湿,很温和。他们牵着手走过街道,走过树林,每过一会儿都要看对方一眼,怎么也看不够。他没有礼物给她,她不敢给他礼物,怕伤了他的自尊。好在,他们都有一双充满朝气和爱意的眼睛。
他带着她去吃兰州拉面,他吃得热烈,她却吃不下去,她不喜欢吃面食,不喜欢吃辣,不喜欢油汪汪。他跟她说,如果她到西北去,到兰州去,肯定会喜欢吃的,那里的面,一清二白三红四绿,那才叫一个香……
他再一次咽下口水。她看着他,他看着远处,那一刻他很想家。
一个月夜,他们站在木棉树的背后,她抬头看着月亮,他看着她,月光停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看上去有点凉。就在那一刻她说她的唇有点凉,很抒情的一句话。她看着他,他的心事一览无余,不过,他还是勇敢地说了:“要不,我给你暖暖?”
她低下了头。他捧着她的脸,笨拙地吻了。她闭着眼睛,乖巧得如同一个孩子。不过,她悄悄地睁过一次眼睛,有些不高兴,因为他没有闭眼。问他为什么吻她时不闭眼。他认真地说:“那是因为我要记住你。”
三
时间飞奔,转眼就要毕业了。很多校园恋人在毕业时都哭了,高高的站台上常常有挂着泪珠的脸。
赵小初不想要眼泪,她要把李树留在南方,于是请父亲帮忙,从一家有名的私立学校拿回来一张聘书,待遇自然是丰厚的。她把聘书给他时,本以为他会眉开眼笑,结果呢?他眉头紧锁。他要回去。他忘不了他考上大学后乡亲们东一家西一家给他凑学费,忘不了那些孩子看着一个破了的地球仪说地球是圆的,忘不了“为啥我们没掉下去”的疑问,他想当一名地理老师。
他的主意定了下来,不过,他没有马上跟她说,而是一次次地说北方的好,说故乡的七彩山、丹霞美景、黑水国、悬木寺……她听着,眼里满是向往。可她总会清醒过来,说她喜欢南方,喜欢街道,喜欢电梯,喜欢美术馆。他说,离家乡不远就是敦煌,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美术馆。她也不含糊,她说那是用来描摹的,不是用来生活的。
你来我往的交锋,他没能让她产生追随感。于她而言,北方太遥远,而爱是要相守的。
四
他离开了南方。走的时候她送他到站台,他安静地跟她说再见。她站在车厢外面,想象着他突然改变主意,可是他没有。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他拉下车窗对她说,如果南方的冬天下雪了,那是我在北方想念你。
她的泪水忍不住就落了下来。她想他是说他不会想她的,因为南方的冬天不下雪。
她想她跟他就像两列逆行的火车,奔驰在两条不同的铁轨上。不过是会车时,他给了她一个笑脸,她还没来得及给他笑脸,火车就带走了他。
他来信说他如愿以偿做了中学地理老师,他说如果她要来的话,什么都不要带,带一个地球仪就好。
她把他的信放进抽屉里,她想,没有他说的如果。可是她想念他,那些往事像慢镜头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那么爱他,可他不要她……
奇怪的是,他离开后的冬天,雪从北方一路下到了南方……
她走在她和他曾经走过的街道上,他说过的那句“如果南方下雪了,那是我在北方想念你”,尖锐地滑过她的心。她要立刻见到他。那种感觉像是天意。
她去火车站,手里提着的那个蓝色地球仪吸引了不少目光。她要去兰州,要去张掖。
车出韶关,火车就进了雪野。那么白,那么美,一路向北,越发好看。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这雪将要成灾。
车到了兰州,她知道离他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了。她打他的电话,接通了,一声两声三声,她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她该说什么呢?“南方下雪了,”等她听到他的声音时,她说:“我手里有一个漂亮的地球仪。”
他温和地说:“雪从北方下过来的。我在朝南的火车上,3个小时之后,我会在你楼下……”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朝北的火车,朝南的火车,在哪里错过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时他们的心无限接近。她说,我在兰州。她说,我在兰州的拉面馆里。她说,我突然觉得这碗拉面有爱情的味道。她这样说时,眼泪滴在面里,她想不是她不喜欢吃拉面,而是没有在兰州见到他。这般的冷,也许只有这样火辣的汤水才能安慰这千里的奔波。
他哪能不激动呢?他说,亲爱的,就在兰州等我回来。落了雪的张掖像一个孩子,等着我们呢……
因为雪灾,他是十天之后才回到兰州的。当他看见她穿着臃肿的棉衣站在兰州站外时,他咧开嘴笑了一下,接着凶猛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