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坡子”领着他汇入我们家庭的那天,母亲特意穿了一条大红花边的长裙。门外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我看到他了。怯生生地站在“二坡子”身后,一动不动地仰面看着楼顶上葳蕤的花木。我知道,这对面目可憎的父子俩,将要轰轰烈烈地进入我的家庭,但我从没想过,母亲竟会逼着我叫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为爸爸。
我冷若冰霜地站在饭桌前,迟迟不肯接过“二坡子”给我盛起的饭。母亲有些恼怒了,第一次,我和母亲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二坡子”笑笑,说,孩子嘛,不在乎那些礼节。在这样谦卑的话语中,我的委屈终于化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洪流。
我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用坚利的爪子,深深地刺伤了饭桌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刀刻一般,生硬,又让人觉得有些许悲怜。
母亲的大手是在模糊中向我袭来的。猝不及防的来势将我掀倒在地。
是他的胳膊挡住了母亲的汹汹来势。他说,要打就打我吧,孩子是无辜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用来撒气呢?
不知是因痛打而导致的瘫软,还是一时的感动,我竟不由自主地伏在他的胸前,哇哇大哭起来。
二
母亲为我整理书包的时候,喃喃地说,花儿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爸走掉的这几年,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叫他声爸,一点也不为过啊。
我将嘴巴贴在杯沿上,吧嗒吧嗒地吸得脆响,以此来作为我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凭证。她将我送至门口,而后,把我抱上了那个外来男孩的自行车。
那天,是母亲35岁生日,我不想她生气,便坐上了。他一面将脚放到踏板上准备蹬下,一面羞涩地跟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我中午会把花儿安全接回家的。
路上,呼啦啦的秋风让我双脚生凉。他在前座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小妹,你冷么?冷我就骑慢点儿。我没理他。
下课前几分钟,我悄无声息地从教室窗户跳出来。我知道,如果我和同学一起上下课,那一定会和他碰个正着。可是他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教室门口。
小妹,我驮你回去吧。他上气不接下气跟我说。我才不要!再说了,谁是你小妹啊?我回敬他。
他似乎不理会这些,推着自行车,一路跟着我。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啊?都说了不要你送了,你快骑着你的破自行车回去吧,我可不想看到你。
不!咱妈说了,叫我好好照顾你!既然咱们在同一个学校,我就得好好照顾你。
得了吧,还照顾我?看你那样,自己都还照顾不过来呢,还想照顾本小姐我?
最终,我实在不愿看到他死皮赖脸的模样,默默地坐上车,跟他回家。
还未到门口,他便在自行车上嚷嚷着,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我把小妹带回来了!
我在他腰上狠狠地,使尽全身气力地掐上一把,佯装若无其事地说,我又不是犯人,谁要你带?
三
我念初二的那年,他已然高三。原本洁净的脸庞上,开始渗出细密的胡茬。而我不明不白地开始旷课厌学,并且打架。
他总是会在人群中闪出来,如一面高墙般站在我的姐妹面前,怒声呵斥:你们要是再来烦我妹,我就跟你们没完!在她们落荒而逃后,他回归了原貌,循循善诱地跟我说,小妹你可得好好读书,我不想你以后一事无成,知道不?
一事无成也好,一鸣惊人也好,关你甚事!我才不要你管。
然而有一天刚出校门,我便被一帮人围住了。我能认出,其中带头的一个,就是前些天被我赏过两个耳刮子的女生。
正当那女生嚷嚷着,尖利的高跟鞋正要往我后背上落时,他骑着车面目狰狞地跳了出来。
那群女生一哄闪到一边。他抱起正在混乱中四顾茫然的我,扬尘而去。
初二下半年,我和一个女生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世界大战”。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公开单练。结果,她被我打得哭天喊地。
学校开出了处分通告,我被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二坡子”气歪了脑袋,整日骑着电动车在教育局和学校之间奔跑。他说,无论如何要帮我把处分撤销下来,让我安心参加中考。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就生了必死的决心。母亲在客厅里问我,为何要与别人打架?我不语,内心却一片凄茫。
后来,她再不问了,索性从墙壁上扯下皮带,狠狠地朝我身上抽来。是他从书房里跑出来护住了我,含泪跟母亲说,妈,不能怪小妹。因为那同学说,小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吃穿都得管外人要。母亲哭了。
四
母亲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二坡子”慌了手脚。“二坡子”打电话跟远在青岛上学的他说,你妈犯了重病,快回来看看她吧!
我的世界忽然暗无天日。刚因中考的落榜而举债念了高中,又出了此桩祸事。于是,为了维持整个家庭的生计,我决定退学打工。当我跟“二坡子”提出我的想法时,竟第一次遭到了他的怒骂。
我没有理会他,不顾一切后果地消失了。我想出去打工,帮补一下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
在外的那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倘若母亲如同父亲一般,悄然而逝,我,该何去何从?每每想起,总忍不住泪满衣衫。我真怕,自己会转瞬间变成无家可归的野孩子。
他从青岛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当他到达家中时,我已失踪了整整6天。他顾不得歇息,骑上“二坡子”的电动车,满城满街地苦苦寻我。
我用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交了报名费,欣喜若狂地在路旁等待着工作证的来临。从不曾涉足世事的我,并不知道,那一个看似华丽的招聘启事,只不过是一个掠人钱财的骗局。
当我无路可去,在车站的候车厅饥肠辘辘地等了两日后,模糊中,他将我抱回了家。一面叫着我的小名,一面手忙脚乱地给我煮面。我躺在床上,看到额头渗满汗珠的“二坡子”和他,呜呜大哭起来。我想,这么多年了,我是该叫他一声爸爸了。但憋了许久,我还是不能叫出那两个尘封了多年的字。
他送我去读书那天,“二坡子”又买了一大堆厚礼,骑着电动车,歪歪斜斜地去了教育局。我在后座上问,哥,要是咱妈走了,我怎么办?
他猛然停下车来,背过手抚着我的头说,放心,傻丫头,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成为野孩子。至少,你还有爸爸和哥哥。
“二坡子”50岁生日的时候,我把第一笔薪水装进了红包,笑逐颜开地说,爸,这是我替你们公司给你补发的奖金。他嘿嘿地笑,问我,丫头,以前老见你在作文里写我是“二坡子”,到底,什么是“二坡子”?
我之所以叫他“二坡子”,是因为我当初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的亲生父亲,才会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高山。而他,顶多是堆后来的土坡而已。
当然,我没有把自己当年任意妄为的想法告诉他。因为此刻,他和大哥在我心中的地位,已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