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巷口歇了一大群人，不光今天，每天都这样热闹，上岁数的老年人，爱凑到一起闲聊。
人群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即使扎在人堆里，也那么显眼。
老太太，八十多的年纪，是人群里最年长的，头发顺顺溜溜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的小小的髻，整整齐齐的斜襟大褂，干净、整洁。白净的脸虽留有岁月的痕迹，眉眼处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俏。
村里人在一起歇着，念叨的都是家长里短。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老王家，刚盖上房，娶了媳妇，本想享几年清福，可儿子、媳妇非要让搬出院子，经亲戚邻里协商，才勉强答应老王老两口住配房”
这个才说完，那个又接上。
“那也比不过老李家，那叫一个热闹，婆婆媳妇打成一团，媳妇煸了婆婆一个嘴吧，婆婆一气之下，血压升高，被送进了医院，住院二十天，媳妇连面也没露……”
说的人激情澎湃，听的人唏嘘一片。
“唉！如今这世道！”
老太太就轻轻的摇头。
“还是老姐有福啊！”
老太太轻声回应。
“是啊！”
这话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老太太爱听，满足的笑笑，微微眯起眼，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看到了已记不清多少年前的久远的记忆。
老太太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其实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只不过大儿子八周岁时被一场意外夺去了生命，自此，老太太整日以泪洗面，老爷子心疼老太太，便离开居住多年的老家搬到了现在居住的地方。
想起老爷子，老太太心里一暖，感觉阳光都有温度。
对老爷子的细心、体贴，确切的说宠溺，老太太每每忆起，内心都暖暖的疼，只可惜老爷子走得太早。那时，老太太还不到六十，五十多吧，老爷子去北京告状，结果被迫害死，那是五几年的事了，那时的老太太才从失去大儿子的悲痛中挣扎过来，准备笑着面对生活时，就接到了噩耗。这两件接连的的悲事，成了老太太挥不去的黑色记忆。
自从没了大儿子，老太太把全部心思放在了二儿子身上，二儿子成了老太太的心尖宝贝，这倒不是老太太重男轻女，而是因为，二儿子自生下来，就身材瘦小，生的大肚子病，因没钱医治，拖累的二儿子十来岁还一个小萝卜头。虽然后来治好了，个儿却没长起来。到二儿子说媳妇时，个头仅一米六多点，这成了老太太解不开的心结，老太太为此一直愧疚。
想到儿子娶媳妇，老太太心里一阵窃喜。
儿子个头虽小，但学历高，村子里上到初中的人很少，上到高中的就更少之又少了，那时的高中相当于现在的大学，因此一般的姑娘，儿子还看不上。说了好几个姑娘都没说成。老太太一点也不着急，其实，老太太早看上了村里一个谁家也不敢说的厉害姑娘，当时姑娘正上初中。老太太看时机差不多了，就托人说媒，结果两人一见面，都没意见，这下老太太心里乐开了花。
想到高兴处，老太太嘴角上翘，无声的笑了。随即脸色深沉，又沉入那不愿回首的往事。
当时，老太太在饭店上班（现在叫餐厅饮食服务公司，已宣布破产），是吃国粮的人，由于工作性质，一个月歇不了两天。儿子在野外工作，一出差就半月20天，一年在家总共呆不了两月，于是，家里、家外，全落在了媳妇身上。媳妇当时是民办教师，除了上班，还要种地，老太太很担心媳妇吃不消，却又无能为力，可媳妇什么也没说。老太太不糊涂，眼睛雪亮，什么都看得见，知道媳妇每天起早贪黑——累。每回回家时，都给媳妇买点平时舍不得吃的零食，说是零食，其实就是现在的烧饼，那时的日子艰难，能吃上烧饼，已经算是奢侈的了。老太太平时自己舍不得吃，就回家时才给媳妇买。
这还不是最艰难的时候，老太太明白，最苦最累最难的时候，是媳妇相继有了三个儿女，孩子小，没人带，媳妇既要上班，又要种地，还要照顾三个孩子，哪头也不能耽误。
老太太计算不出媳妇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老太太只在心里记着，每次休息回家，深夜媳妇屋里还亮着灯，那是媳妇在给孩子们缝缝洗洗；天还黑朦朦一片，媳妇就起床熬一大锅粥，然后去地里，再风尘仆仆的去上班。……
老太太想着那锅粥，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那粥稀的还不如现在煮面扔掉的汤稠，那锅粥是媳妇为挤时间，一下做出的中午和晚上的饭。
眼前闪着媳妇中午、晚上喝凉粥的影子，老太太感到浑身发凉。
日头升的高了些，人们依然聊的热情高涨，这丝毫没打扰到老太太。
老太太被日头照得暖洋洋的，才感觉舒服了些，调整下姿势，就又沉浸在自已的往事中。
村子里麦熟时，谁家主要都是男人忙着收割，因为儿子不在家，收麦又落在了媳妇肩上。媳妇挥舞镰刀的豪情，老太太懂，媳妇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站在前方，媳妇轻轻扫一眼被落的远远的男人们，露出胜利者的笑，老太太从媳妇紧抿的嘴角看到了不服，和隐藏的倔强。媳妇扬手抹一把淌成河的汗，老太太清楚的看到了媳妇被烈日晒的通红黝黑的脸，和手心沁出的刺眼的红，心莫名的疼。
日头更高了些，老太太下意识抬头，那耀眼的刺目的太阳，宛若媳妇手心滴下的最浓的一滴血，灼烧着老太太的心，火辣辣的痛。
人越上年纪越好想以前的事，越不愿想的事，偏偏不由自主的想。
除去痛失爱子、失去老伴，老太太最不愿想，不仅不愿想也不愿再发生的事，就是20年前的那件事。
那时媳妇刚刚30多点，那一天，媳妇回到家，不像平常张落洗菜做饭，而是皱着眉，闭着眼，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脸白的像纸，嘴唇又青又紫，时不时出口长气，问怎么了，只是摇摇头。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儿子正好在家，老太太赶紧叫儿子，带着媳妇去医院看看，回来后，问媳妇怎么了，媳妇淡淡的笑笑，说：“没事，风吹，着了凉”。
老太太眼前闪过媳妇当时那张平静的脸，心一下悬到嗓子眼。
私底下，老太太偷偷问儿子，儿子眼里瞬时蒙上一层水雾，沉默不答，老太太打破沙锅问到底。
“医生说，如果心脏再停跳一下，人就过去了！”
儿子挡不过，丢下这句话，推门奔出去，门缝隐约洒下儿子无声的辍泣。
“下班了！”
“嗯！下班了！娘！咱们回家吧！”
老太太抬头看眼媳妇，媳妇眉头舒展，老太太悬着的一颗心咕咚一声掉进了肚子里，全身一阵轻松。
“你先走，我这就回。”
老太太起身，跟在媳妇后面。
媳妇身上那件蓝底碎花的小褂，已洗的发白，颜色却依旧鲜亮。老太太每天看见媳妇把全家的衣服用洗衣粉泡在盆里，然后再用肥皂搓，比别人家洗衣多费一半的劲，洗出的衣服确也比别人家的衣服洗的鲜亮。媳妇那件小褂是老太太十五年前买的，现在上面的小花虽然掉色，却依旧清晰。
媳妇渐行渐远，老太太觉着媳妇那头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亮的耀眼。
看着媳妇53岁的背影，还不如自己85岁的腰身挺直，好似驼着千斤重担。老太太鼻子酸酸的。
“媳妇啊，是你撑起一片天，却压弯了自己的脊梁！”
老太太从心里慨叹。
老太太没上过学，就能写上自己的名字，但老太太是明白人，什么事都能想明白。老太太从骨子里认为只有多识字，懂得多，才能走得更远，就像自己的媳妇。老太太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当老师，才能当好老师。媳妇在村子里教了30多年，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村里好多年青人都是媳妇的学生，再淘气的学生到了媳妇手里，都是可造之材，直到现在，当年调皮的学生还记得媳妇给他们剪过指甲，理过发。
媳妇对学生有一套，对自己的孩子也有一套，三个孩子相继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这在村里是让人羡慕的事。让村里人更羡慕的是，三个孩子都已成家，三个小家也都有稳定的收入。
老太太看着拐过街口，已进入家门的媳妇，心里一阵宽慰。
耳畔传来重孙女稚嫩的嗓音。
老太太眼角有泪滚落，重重砸在地上，裂成无数闪光的珍珠，晶莹剔透，四散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