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空还没有露白,家乡的弟弟就来了个急电话,语气仓促地对我说母亲病得挺厉害,我急急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坐上车火速就往老家赶去。
病榻上的母亲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睛模糊地已看不清东西了,癌魔把她折磨得已奄奄一息。听说我从外地赶回来了,母亲极想挺起身来,但却早已没了那半点儿气力。我赶紧扑上前,抓住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慢慢地搀扶着她,倚在床头,此时我眼中的泪水却一拨拨地直往下滴,心被揉碎了伴着母亲一块儿疼痛。
我这个学医的儿子,曾经救过很多人的性命,但现在我却无力医好自己的母亲,想到这,我使劲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心绞般刮痛。母亲听出了我的低声啜泣,她气喘吁吁地抬起了手,艰难地摩挲着我的脸颊,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快别哭,儿子,妈什么病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会没事的,看着你回来,我就好了许多。”我心里清楚,母亲是怕我担忧,又继续编造着她的谎言了。从小到大,我记不清母亲的话里有过多少“我不、我不”这样爱意的谎言,一直以来,我是伴着那些谎言长大的。
在我刚懂事的那年,父亲突然发生了一场意外离开了人世,留下了我们母子3人,这对母亲是个不小的打击,家里突然少了根顶梁柱,她的血顿时如被抽空了般,没了魂魄,整个人呆傻了,整整坐了3天3夜,泪也干枯了。隔着墙,在夜里,我常听到她低哑的泣声。家里原本很一般的日子,现在更加拮据了。她拿才三百来元钱的工资收入,吃力地供我们兄弟俩继续上学。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先忙着给我们俩盛上满满一大碗饭,我们饿极了,狼吞虎咽的吃样,让一旁的母亲很开心,但那笑容里有一丝苦涩,她的手中举着半碗饭,久久不动,我边扒拉着饭,边惊奇地问:“妈,你咋不快吃?”母亲看着我们兄弟:“快吃,吃饱了好上学,妈现在不饿。”那时我一直想,母亲的饭量都很小,却不知这是她饿着肚子,对我们说下的第一句谎言。
随着我们兄弟的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越发捉襟见肘了,尤其是弟弟,发育得一直孱弱纤细,整个一个小黄脸,不像个男孩子。母亲急在心,周日休息时,她骑上自行车,叫上我们哥俩,跑到城外的小河,挽起裤腿捞小鱼。晚上,她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淡淡的鱼香味刹时传了出来,弟弟馋得舌头不停地在嘴里画着圈。到了开饭的时间,3人围坐在桌前,母亲把鱼块一分为二,分别夹给了我们,而她却用舌头舔啧着鱼骨上的肉渍,大口地喝着剩下的汤。我赶紧把碗里的那块鱼放在她碗里,母亲眼一瞪,又给送了回来:“你们快吃,妈就喜欢吃这一口,骨头和汤里也挺有营养。”
父亲走后的日子里,母亲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吃尽了苦头,白天她在单位上班,晚上就忙着赶做从居委会那里拿来的一些机绣活,挣点微薄的家贴。半夜我一觉醒来,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寂静的夜里只听见“刷刷刷”的缝纫机声。母亲弓着腰,头低垂着,整个身子趴在缝纫机上。我揉着眼睛,心抖颤得厉害,鼻子一酸,哭出了声:“妈,快睡吧,别再做了!”母亲抬起了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低声对我说:“别出声,赶明儿你们还要上学呢,妈不困。”又低下头,一阵“刷刷”的机器声传遍了寂静的黑夜。
同院有个李叔叔,早年死了女人,下岗后一直在胡同口修个电器什么的,看到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艰难,有事没事他就有心过来帮一把,搬煤,买粮,修自来水管……母亲对他有说不出的感谢,每次送别时眼圈都红红的,在他的背影里站立好久。邻居王大妈看在眼里,一心诚劝母亲再嫁个男人,帮助料理这个家。母亲想了好久,叹了口气,苦笑地摇了摇头:“现在孩子小,这事不早谈,再说我也不想嫁。”王大妈听罢直叹气:“怎说你,真苦了你一个女人家。”母亲那时才刚到40岁,却从此不提婚姻上的事,硬是一个人走到了老。
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很少在我们面前落泪。一次我和弟弟都要交书费,约有二百多元钱,母亲没了辙,急得腆着脸来到大伯家,家穷亲情薄,大伯倒没多言语,大伯母却阴着脸,很不放心,非要让母亲立个字据,说现在就时兴这个,以备后患。母亲的脸火辣辣的,泪在眼里直打着圈,后来,我知道了这个情况,说什么也不想再读书了,母亲摸着我的头,一脸的坚决:“怎不念书?一定要好好念,妈有能力供养你。”接过那钱,我趴在她怀里大哭了一个晚上。为了挣钱,母亲开始做起了钟点工,早上4点就起床,帮助一家早餐油条店打下手,晚上就赶到一家酒店收拾卫生,回来后就忙着做机绣活,累得她常咳嗽至大半夜。母亲一直这样艰难地挺着腰,拉扯着我们,终于熬到了我上了大学,又毕了业,弟弟也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家里的情形才好了许多。母亲在农贸市场又摆了个小地摊,卖些头夹胸花什么的,日子依然很忙碌。我看在眼里,每月工资一发下来,就分文不少地寄回了家,有心让她补养点,自己再靠做点儿家教挣些生活费。
不久母亲就来了电话,说以后别寄钱了,要我们自己先攒上,后来她见执拗不过我,干脆把钱存了起来,她打电话告诉我:“我自己现在很好,钱足够花的。”这让我的心常一阵温热,想起来就潸然泪流。
长期的挑灯熬煎,让母亲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了,最后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次我都领她出来看医生,她总是不住地唠叨着:“我没事,没事,人老了,花那钱干吗?”后来我在南方结婚安下了家,我含着泪把母亲的故事一遍遍地讲给妻子听,她也是心软的人,被感动得涕泣着,一个劲央求我说:“快把母亲接来一起住,我们要让她晚年里享点儿清福。”母亲知道后,连忙捎话给我们:“在家里我生活挺好的,你们别操心,我不习惯住在大城市里。”母亲的爱又一次在谎言的篮子里装着。
母爱就是一只装满谎言的篮子,细腻、平凡甚至琐碎,虽然并不惊天动地,却一样至真至美,常让我为它所感动。有时我就傻傻地想着: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她的幸福时光来了,现在我们都长大成人了。
可是母亲却没有等到我们给她幸福时就开始患病了,长期的咳嗽最后变成了癌,在60岁那年,坚强的她终于倒在床上,生性坚强的她还想努力地站起来,却又被病魔压了下去。在我回到家不久,母亲拉着我的手走了,我哭着喊着,就这样看着她越走越远,身影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可是那只装满母爱谎言的篮子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