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们这些刚刚念小学的山里孩子,铅笔都是用家里的菜刀和碎碗磁片削好后带到学校使用。班上有个男同学带来一个卷筒削笔刀,其外形是一只桔红色的鸡尾虾,刀片置于嘴部,身子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惹得全班同学都对它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爱慕,这是他当军官的父亲从乌鲁木齐带回来的。不料有一天,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这位男同学惊惶失措地嚷着削笔刀丢了,他急得呜呜大哭起来。很快老师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发动全班同学查找。
最后削笔刀竟然奇怪地在我的课桌里找到。老师举着削笔刀要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释呢?我确实说不出原因。老师把削笔刀递到我手里要我还给那位同学,我不知所措乖乖地把它送还了。当时的我不知道这就是默认了。
老师找到父亲,也不知她是怎么跟父亲说的,反正父亲没有听她把话说完就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一把拎起趴在椅子上写作业的我,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抄起一把塑料直尺狠狠地抽打我的手掌,一边打一边要我说清楚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这时我才意识到必须为自己辩解。我说我没拿,真的没拿。没有拿为什么偏偏在你的课桌里为什么不在别人那里呢?是啊,为什么呢?以我当时的年纪实在无法解释清楚,只是坚决地回答没拿,这反而更激起了父亲的怒气。一旁的老师火上浇油地说,犯错误不要紧,只要承认了改正了,就仍然是好孩子。可与生俱来的倔气和问心无愧的坦然使我当时有种宁死不屈的劲头。父亲实在拿我没办法,最后尺子也打破了,我的手也红肿起来……
这次蒙冤对我的伤害是难以言述的。如果这纯粹只是偶然的一次,或许会慢慢消融在岁月的风中,但父亲的一贯粗暴,使得这件事成为奠定我对他怨恨的基础。
上三年级的时候,父亲任教的中学提前一天放了元旦假,而我就读的小学推迟一天放假,这样父亲就把我托付给他们食堂做饭的阿姨,她就住在学校旁边,父亲认为她可以照顾好我。
放学后,那个阿姨把我叫去吃了晚饭后就打发我先回去睡,说过一会儿再来陪我。那天,河里淹死了一个人,我也随很多人跑去看了。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只记得他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帆布雨衣。当时人多,也不觉得害怕,但我一个人回房间去时,才感到恐惧一阵阵袭来,于是就格外地拴好门,推了又推,然后硬着头皮脱衣上床,把头紧紧捂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而且也不敢熄灯,只要哪里稍微有一点儿响声,心里就一阵紧缩。那个晚上,阿姨一直没有来陪我。我拼命地想睡着,可一闭眼,那个淹死的人就出现在面前,于是一直惊恐地瞪着眼睛。到了后半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间看见那个穿着帆布雨衣的死人从水里爬起来向我露出狰狞的笑。我一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就再也睡不着了,恐怖像一只魔掌紧紧攫住我的心。慢慢挨到天亮,心里的恐怖感和委屈彻底爆发,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夜的恐惧长久地留在心间,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常常想起那个淹死的人,想起那件深绿色的帆布雨衣。以后我对帆布雨衣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偏偏在那个年代常常有人穿着这样的雨衣出没,也就时时让我处于不安之中。后来父亲也置了一件这样的雨衣,不用的时候就挂在客房的钉子上,让我无端地觉得那件雨衣像一个人样站在那里。
长大后,我多次责问父亲,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父亲很无所谓的样子为她开脱,说那个阿姨只有二十多岁,也不过是个孩子。
基于父亲对我的态度和已久的积怨,我开始萌动一个念头,就是要报复父亲。吃饭时,我故意给他一个有小缺口或者认为最难看的碗,或者在背后狠狠瞪他一眼。然而,粗心的父亲似乎从没在意过。
如果说父亲完全不爱我,似乎也不是。念初二下学期的一个周末,我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去医院也未查出原因。父亲着急了,只好用热毛巾不停地给我敷肚子。他把开水倒在洗脸盆里,然后把浸湿的毛巾拧干趁热敷在我的肚子上。如此反复,用了一瓶又一瓶开水,他的手也烫起了泡。
疼了一整天的结果是,我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少女。从此,父亲开始每个月给我5元零用钱。
慢慢长大,与父亲的关系也愈来愈僵持,后来几乎不愿和他说话。我变得敏感,忧郁,内心充满了孤独。这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家在外地的男同学,天真而又单纯地想,将来我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那一年我17岁。
很快,父亲发现了我的早恋,不由分说将我狠狠揍了一顿。这是我一生中挨得最重的一次打。在父亲的眼里,这简直是一件伤风败俗令他丢脸的事,可父亲哪里知道,正是他的严厉和专制使女儿心中充满了悲观和忧伤。这样花季的年龄,本应快乐明媚,但我却伤心地想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远走天涯。因为这一顿打,我对父亲彻底丧失了好感,甚至诅咒他不得好死!我发下毒誓,将来他老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就要报复他,折磨他,不给他饭吃!于是,当着他的面,我狠狠地甩出一句:将来有你好瞧的!父亲当即就是一耳光把我打出了鼻血。
一年后,我外出念书。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安排好一切,走时交待了几句要好好学习常给家里写信之类的话,我漠然地应答着,然后就跟父亲分了手。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怎么也不能理解作者对父亲的那种深厚感情,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背影就让他对父亲生出如许感动。
我给所有的人写信,就是不给父亲写。渐渐地,父亲知道了女儿对他的冷漠,就主动给我写信,写的都是一些关于人生观世界观的大道理,很少有一句具体的与生活相关的语言。后来,父亲在一封信里婉转地向我表示过歉意,大意是以前太严厉了,方法上有些不对,但我仍不能原谅他。
在外生活久了,我开始偶尔想念父亲,并努力试着不再去记恨他,但一闪念间,那些挨打的场面又出现在脑海里,伤心的感觉又清晰地爬上心头,对父亲的些许好感又被怨恨的情绪湮灭。
出嫁时,父亲尽其所能为我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我明白,这是父亲再一次表示歉意。记得当时为了给我买一台满意的电视机,父亲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电器商场,比较质量、比较样式、比较售后服务。父亲的腿患有风湿病,这样多次的往返行走,非常痛苦,但他从未抱怨过一声。
临嫁的前夜,很晚了父亲还没有睡,他来到我的房间,掏出一个存折,说这是近两年写论文攒下的一笔稿费,算是自己的一点儿私房钱,要我收下,留着以后为难时急用。他叮咛我,以后在外面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这里都永远是我的家,可以随时回来。父亲说这些话时,眼里噙着泪水。最后父亲诚恳地说,以前是他不好,不该把对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到孩子身上,要我原谅他。这是父亲第一次正面向我道歉。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眼前的父亲白发是那样多,皱纹是那样深,面容是那样苍老。这就是女儿发誓要报复的父亲吗?过去我只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来理解父亲的粗暴,哪里懂得生活的困苦呢?从前那些艰辛的日子让父亲承载了太多的重负啊!只是父亲的性格过于固执,而少不更事的我又是那样倔强,所以彼此从未心平气和地沟通过。
此刻,有太多的话要和父亲说,但我一句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哭,我觉得那样委屈,又那样歉疚。是的,我曾经那样憎恨父亲,其实在心里,我早已原谅了他呀!
第二天,迎亲的车载着我离开了家。当车门关上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摘下眼镜转过身去,刹那间,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