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于她,就像水,温润、清凉、必不可少,而继父则左右了她和母亲的似水流年。
1、
1985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爸爸把他最喜欢的“上海牌”手表递给她,然后提着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她突然有不祥的预感,立即跑到阳台。
楼下的一棵紫荆树下,有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仰脸往这边看。片刻之后,爸爸从楼里出来,很快和年轻女子的身影汇合在一起。她张了张嘴,大声问爸爸要去哪里。可是,她的嘴里只吐出暗哑的、模糊不清的嗓音:是的,她是一个聋哑孩子。
她只好回头寻找母亲,却被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的母亲的眼神吓呆了。
母亲的眼神是萧杀的。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有如此的眼神。待她醒过神,再转头寻找爸爸的身影,爸爸和年轻女子已成了远处马路上的两个小黑点。
从此之后,她没有再看见爸爸。
后来有四年的时间,母亲总是一个人扛着煤气上四楼,一个人修理坏的水管,一个人带她。每一次她和母亲一起去买煤气回来,在上楼时,母亲总是让她走在前面。她每次都嘻笑着答应了,但心里却小小的不以为意。结果有一次,在离家门口还有一层阶梯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想和母亲开玩笑,可是母亲却吓了一跳,脚一崴,煤气瓶连同母亲一起滚落到二楼的平台上。母亲的头被煤气瓶砸出了一个口子,鲜红的液体“忽”地涌了出来,母亲立即不省人事。
她惊恐地冲向母亲,边摇晃着母亲的身体边喊着妈妈。但她喊出来的声音,是不成语调的“啊、啊、啊。”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挖去了,空荡荡的。如果母亲死了,我怎么办?她心痛得无法自禁,软软地倒在了母亲的身上。
是邻居们听到响动声出来察看时发现了她和母亲。
“让妈妈给你找一个新爸爸吧,这样新爸爸就可以帮妈妈扛煤气了。”外婆来医院看母亲时,在纸上写了这几个字,郑重地递给她。
她流着泪拚命点头,无声地恸哭。母亲张开双手抱着她,怀里有淡淡的药水味儿。她抬起头,发现母亲也在流泪。
2、
继父是警察,大母亲10岁,脸上的伤疤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歹徒用刀砍伤的。
扛煤气、修水管、甚至洗碗,继父总是愉快地包办了。每天晚上她睡觉时,继父总会悄悄地进来为她盖好被子……很快,继父成了一家之主,瘦弱的母亲开始变得圆润、开朗,眼里的肃杀一点点地褪下去。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心里仍是淡漠的。
继父送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块漂亮的电子手表。她神情淡漠地接过了,把它放在书桌的上面,任由灰尘侵袭。而书桌抽屉的盒子里,装着爸爸送给她的那块手表。
这时她13岁,在一所聋哑学校念书,每天都在无声的世界里孤独地来去。小学毕业时,她的总成绩是全市前十名,她报了市一中,可是一中的校长对她母亲说,学校不收聋哑学生。她很难过,突然非常想念爸爸。
有一天晚上,她在作文本上写:“我想像楼下的妞妞一样,到市一中念书。妞妞说只有在市一中念书的人,才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后,我就能见到爸爸了。”写完后,她流着泪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是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继父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前,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把继父的背影映成模糊一片。
一个星期后,继父突然比划着告诉她:“丫头,你妈已经给你在市一中缴学费了,明天我和你妈一起送你到新学校,好吗?”
她有些怀疑,她清楚记得校长在她和母亲面前拚命摇头的情景。第二天,她真的坐在了明亮宽敞的市一中教室里,同学和老师们都友善地对着她微笑。但她仍然以为自己在梦中。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继父又乐呵呵地去洗碗了。她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这才告诉她,是继父连续跑了四天,并且拿着她的成绩单闯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在市长的特批下,她才进入了市一中。
她想起那一晚淡淡月光下继父的背影,心里突然就有了个小小的念头。晚上睡觉前,她把继父送给她的电子表仔细擦干净,然后放进装那只“上海牌”手表的盒子里,让两只手表紧紧挨着。想了想,她又从画图本上撕下一张白纸,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嘴里吐出一个圈说:“张红兵,谢谢你。”
张红兵是继父的名字。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写爸爸两个字。她也想过写张红兵叔叔,可是她想了又想,还是直接写上了继父的名字。
晚上,又是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继父和母亲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继父的左手拿着那张白纸,右手轻拍母亲的后背。寂静的深夜里,她能听见母亲轻微的抽泣声。
尽管如此,她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淡漠的。她有时候会想,是他夺走了妈妈对我专一的爱,而且,他根本就比不上爸爸的斯文和有文化。
3、
为了弥补自己听不到老师讲课带来的损失,她很用功地学习,晚上还经常要到学校晚自习。继父便骑着自行车,担当了接送员。学校靠近一条僻静的马路,继父经常在马路边的一棵紫荆树下等她。
那天晚上,她下了晚自习后,如往常一般在校门口见到了继父。继父很高兴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部,冲她比划着手势,说天气热,你想吃冰激淋吗?她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继父高兴地让她在那里等他,自己把自行车一搁,兴冲冲地往小卖部跑去。
犹豫了几秒钟,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数学课本,低头翻看着。她感觉到异常的时候,一辆泥头车已经东扭西歪地向她冲了过来。
一瞬间,她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想要拨腿逃跑,双脚却重如灌铅。然后,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推了出去,跌倒在几米远的地方。她爬起来,赫然看见继父倒在了她刚才的位置上,鲜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在继父的病床前,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他笑着让母亲拿过一张纸和笔,写道:“丫头,不哭,一定要听话,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对得起你爸爸和妈妈了。”
她哭得愈发厉害,心想,我以前在他面前真的太不听话了。
继父后来成了腐子,不仅不骑自行车了,而且转成了文职警察。但是这时她开始喜欢用纸笔与继父交流了,有时母亲与继父使小性子,她总会偷偷给继父支招怎么哄母亲。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和母亲一起,搀着他的手臂去逛公园。
4、
继父去世的那一年,她22岁。
继父是在一次坐公车时,见义勇为捉小偷,被小偷的同伙在他回家的路上,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偷袭,用小刀一刀刺中心脏的,待行人发现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行了。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别的城市实习,准备实习完后回到母亲和继父身边工作。她赶回来时,母亲早已哭得不省人事,家里的一切都是年老的外公外婆在打理。见到她回来的那一刻,外婆外公哗哗地流着眼泪。她没有哭,也没有眼泪,她镇静地安排了一切的后事。
但是,在把继父送进火葬场的火炉时,她想起17岁那年,在校门外的紫荆树下的自己,想起继父那年在纸上写的一句话:“丫头,不哭,一定要听话,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对得起你爸爸和妈妈了。”她突然心痛的无法自禁,就像当年母亲扛着煤气摔倒不省人事的那一瞬间,那时候,她才哭得晕倒在地上。
小偷的同伙后来被继父的同事捉住并判了死刑。这当中,她认识了其中一个办案的年轻警察,他像继父一样,身材高大,为了她特意学了手语和唇语。扛煤气、修水管、甚至洗碗,男友总是咧着一张嘴,愉快地包办了。
再后来,她和男友结婚了。她把继父送给她的电子手表带到了自己的新房,把它擦得锃亮地放在客厅的酒柜上。丈夫问她是哪里来的老古董。她说,是我爸爸送我的。丈夫又问,你有两个爸爸,是哪个呵?
张红兵爸爸。她拿过一张纸,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这几个字。
5、
母亲仍然守着她的老房子。
有一天,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去看望母亲,发现母亲拿着一本相本坐在阳台上凝神细看。
是母亲和继父的结婚照。
她站在母亲的身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是的,在她和母亲的似水流年里,她们都碰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但是,只有其中一个叫张红兵的男人,左右了她和母亲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