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千纸鹤

作者:孟须成 日期:12-03 13:12 阅读:

  

  白色的墙合着刺鼻的药味迎面扑来,尽管已经渐渐习惯的我,瞬间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穿着白色的大褂,走在漫长而苍白的走廊,感觉像在穿越一条生死线,四周漂浮着悲喜无常的空气。

  那是深秋的时节,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了一家医院实习。所谓的实习,也不过是帮病人送送药,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症而已。一向向往白衣天使的我,自然很是珍惜这个难得的机遇。一边遐想接下来的时光,一边打量着窗外的深秋的景色。

  “医生,我想请您帮帮忙。”

  我转过身来,一个胡子喳喳头发苍白的老头,穿着褴褛的衣服,神情憔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道:“有什么我能为您服务的,愿意为您效劳。”

  这是我实习的第一次接待病人。

  老者打量着我,迟钝的目光显得有些异样,脸上涂满了阴郁的色彩。

  “我的孙女病了,得了白血病,医生说是晚期,没得救了。”老者转过头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窗外的梧桐在深秋的时节显得更加黯然了,但始终还是敌不过老者面无血色的脸上倾诉着的漠然。

  “真是可怜的孩子啊,三岁时父亲因为白血病去世了,欠下了一大笔债。妈妈为了还清债务,结果积劳成疾也在她五岁时去世了。”老者在不知是沉默还是回忆了一会儿后又哽咽地说道。曾几何时泪水已塞满了他沧桑的眼眶,红红地眼睛含着深深的凄凉。

  我耐心而认真地听他倾诉着一切,他说完后依旧转过身看着窗外,寂寥的身影和窗外的梧桐一样,挺拔、阴郁;单薄的衣裳如同梧桐枝上残存的叶子,一阵凉风袭来,楚楚可怜。这时候他需要我帮的忙可能就是要我听听他的诉说,缓解缓解他心里的压抑吧。

  “不要太担心了,我们会尽力的。”

  “……”

  在沉默了一分多钟后,老头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那老泪纵横,写满了人世的沧桑的面孔,我的心一下子感到窒息和彷徨。在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来自玻璃破碎的声音,像一个坚强的人在诉说他鲜为人知的脆弱。

  “哦,医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老头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了。弓一样的身躯微晃在走廊里,格外凄楚、可怜。

  “老伯,你不是要我帮忙吗?我都还没帮呢!”我在身后大声说道。

  老头迟疑的转过身来,表情漠然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像大雨狂虐过的倦鸟余花,疲惫、无奈。

  “不用了,谢谢您!”在沉思了半分钟后,老头才缓缓说道。然后转过身拖着犹如灌了铅的步子走了。

  看着老头那孤单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的尽头,我的脑海里满满盘旋着老头的无助的眼情,感觉哪眼神一直在盯着我,向我诉说着内心的疾苦和无奈。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向老头消失的尽头走去。

  小女孩的病房处在那漫长的走廊的尽头的一个角落。大概是窗外有着许多梧桐的缘故,不开灯房间显得昏暗,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小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瘦小的身子在庞大的棉被下显得娇小、凄楚。茶几上放着些许水果,和没有吃完的饭。偌大的房间就只有她和她爷爷,显得格外的空虚与寂寞。站在门口打量了几分钟后,老头终于发现了我。

  “啊?是你!快请进来坐坐。”老头带着惊讶、发着颤的声音说道。

  “嗯,谢谢!”

  我径直走到病房的窗口,窗外的梧桐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摇晃,残存的树叶少得可怜。平时感觉很高很大的梧桐在此刻显得很脆弱,没了绿叶,没了生机,只能安静地垂着头,丧着气。

  “请喝水!”

  老头客气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的,一下子打破了安静得可怕的病房的宁静,使之在这一刻有了瞬间的生机,但那声音中蕴含的沧桑却又在这瞬间覆盖了这一丝难得的生机,房间变得更加沉静、落寞了。

  “嗯,谢谢!”我转过身来,双手接过杯子。“你孙女快醒了吧?”我轻声问道。

  “寻亦,醒醒,医生来了。”老头轻摇着小女孩的身子,像深秋里摇曳的落叶。

  “让她多多休息吧,待会儿我再来。”

  “她已经睡了一天了。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难得你来聊聊!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老头继续摇着小女孩,小女孩轻轻地动了一下,像随风而飘的梧桐叶,轻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小女孩终于醒过来,推开被子,吃力地坐起来,擦着朦胧的睡眼。眼睛红彤彤的,不知道是睡了太多还是一直在无声地哭泣。苍白的脸颊和枯黄的头发搭配着不合年龄的沧桑,看上去显得难以琢磨。脸上的憔悴早已把那份童真给消逝了,这或许是不平常的经历早已使她忘却了那些本应该属于她这个年龄所特有的天真的微笑了吧,但在见到爷爷的那一刹那,她又淡淡地微笑起来。笑得很自然,像一块洁白的玉,没有一点瑕疵,我却不知道她私底下练习过多少次。几秒钟后寻亦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眼神充满了和她爷爷一样的迷茫。

  “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那死一样的沉静,像一缕阳光伴着黎明和小鸟一起醒来,气氛缓和了许多。

  “好多了。”寻亦微笑着说道。

  红红的眼睛在我面前一闪而过。那是我见过的最凄楚的眼神,尽管脸上带着微笑,但那虚伪的面部表情又怎能遮住那心灵的窗口——眼睛。

  寻亦说完后就埋下了头,可能害怕爷爷看见她哭红的眼睛吧,或许不想我看出她那善意的欺骗式的微笑。

  “头疼是吗?”老头关切地问道,并用手探试了寻亦的头部的温度。

  “没有!睡得太久的缘故吧,有些沉沉的感觉。”小女孩眯着眼睛微笑地对爷爷说道,眯成一线的眼睛,观察不到一丝丝的表情,脸上浅浅的微笑也看不出任何的伤悲,只是那那凄楚的声音显得砭人肌肤。

  寻亦依旧埋着头,微颤的身体像快要脱离母体的落叶,扣人心弦。世界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空气分子流动的声音。窗外的微风吹着落叶,飘飘洒洒,没发出一点声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生请和寻亦说说话吧。”

  “……”

  “寻亦和哥哥说说话吧。”

  “……”

  我们就这样折腾在沉默与打破沉默之间,始终找不到适合此时此刻的言语。寻亦依旧埋着头,玩弄着自己手指,时间从我们三人之间流过,只留下彼此的默然。我努力地搜索着话题,想要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结果还是徒劳无功。老头叹息着走出了病房,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深沉可怕的寂静,然而在几秒后,这种寂静再次降临,比先前更为深沉、可怕。寻亦一直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更本没意识到爷爷的离开。

  “要喝水吗?”我试图寻找一些话题,试探性地问道。

  寻亦摇摇头,头也不抬,继续玩弄自己的指甲,好像这里的一切跟自己都没关系,而我显得有些多余。我的心有些尴尬,看着她凄楚娇小的身躯,心里却又尴尬不起来。

  “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生活故事吧?”我试着换种方式去交流,带着央求的口吻说道。

  寻亦终于有了点反映,缓缓地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进而又望向了窗外。片刻之后,才慢慢地说起话来。在谈论起那些本属于童年的趣事时,我终于看到了她脸上久违的真正的微笑,而不是先前虚伪的那种。

  寻亦的故事里有着春天里去摘野花,把五颜六色的花朵插在头上,看上去像春天的公主;夏天里去河里洗衣服、游泳;秋天里去割猪草收割庄家;冬天里去滑雪爬山……我听得如痴如醉,时间却在定数般的轨道里,马不停蹄的奔驰。

  “哥哥没经历过吧?”

  我点点头,“太精彩了,真希望你带我去玩啊!”

  “好啊!要是有机会我一定邀请大哥哥去我们那里玩,但恐怕这已不能够了。”说完,寻亦又沮丧的低下头。

  我的心一阵狂跳,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字来安慰她。语言在这时变得苍白,所有思绪都被流放在混沌无涯的荒野上。窗外的风吹得梧桐叶沙沙响,像一个失意的人在低声泣诉自己的不幸。

  “会好起来的啊。”

  “谢谢!”

  小女孩冷冰冰的声音道来的谢谢使我像掉进了冰窟窿,黑暗和寒冷立刻袭来,我早已迷失了方向,紧握着拳头,却不知道打向那里。

  “会好起来的啊。”我虚伪地重复着先前的话。

  “谢谢,不说这些了好吗?”

  小女孩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她的头还是埋着,声音有些嘶哑。我仿佛看见了她那抽泣的肩膀在昏暗中轻晃,像一只迷途的小船在大海里颠簸。我靠近她用手轻抚她的头发,她的抽泣声更加明显了。小女孩把头埋在我的腿上,泪水像决了堤的海港,浸湿了我的裤子。或许压抑太久的缘故吧,或许不敢在爷爷面前哭泣,再或许习惯在漆黑的夜里躲进棉被悄悄地哭泣,小女孩依旧是那种无声地哭泣。

  小女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我轻拍着她的背,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不时的抽泣使我感到心疼。这时他爷爷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似乎看见了刚才的情形。我把小女孩轻轻地放在枕头上,站起身来告辞。老头拼命地留我吃晚餐,说为了节约,晚餐是自己做,粮食是从家里带来的,这样就可以节省很多了。我推辞不过,也只好答应了。我回值班室看了一下,没事可做,因为那时已是下班的时候了。

  我认真地查看了寻亦的病理,在确定医治无望后,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几天后,那个如花似玉的生命就要静静地离开了,而我却是那样的无奈,帮不了丝毫的忙。尽管如此,可我还是得在寻亦面前保持愉快的心情和开心的微笑,就像她在爷爷面前和爷爷在她面前那样。我终于体会到这种虚伪的痛苦,尤其对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来说。

  

  “哥哥,帮我讲讲故事吧,我很久没去学校了,好怀念上学的日子啊。”寻亦神情落寞地说道。

  “寻亦,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哥哥很忙的。”

  听完爷爷的训话,寻亦的表情更加落寞忧伤了。不再说话,把头使劲地大腿里埋,身体有着细微的颤动。她比前几天更加消瘦了,枯黄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肩上和耳旁,病魔已让凄楚贮满她的整个心间,只有那份善意的欺骗式的微笑还在试图着保护这份温存。

  “哥哥,帮我讲讲故事吧。”过了几分钟后,寻亦毅然地抬起挂满泪珠的双眼,默默地看着爷爷,又看看我说道。

  老头惊讶地看着流着泪的寻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寻亦在哭泣,因为在他面前寻亦一直是微笑的,而且是最灿烂的微笑。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老头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停在空中,像是希腊的雕塑,看看寻亦进而又看看我。

  “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

  “请让我给寻亦讲故事吧。”

  “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请不要见怪。”

  “……”

  “请让我给寻亦讲故事吧。”我心疼地重复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着转。

  老头看着我坚定的表情,又看了看寻亦发红的乞求的眼神,终于默许了。

  “太谢谢您了。”老头鞠了鞠躬。

  “寻亦,还不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谢谢哥哥!我知道哥哥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哥哥一定会答应的……”寻亦一直重复这句话。

  “瞧这孩子开心的样,把她乐成什么了。”

  尽管可以尽自己的力量为寻亦做一点小事,可还是颠覆不了这剐心的痛。在诅咒尘世的无常的同时,我终于体会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时间并不会因为生命的脆弱去等待生命坚强的步伐,而是自己照着原来的方向,原始前进,尽管前方或许充满了寂寞。

  在给寻亦讲故事的时候,总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讲故事的情景。这在平时感觉很遥远,但在这时却又很近很近。那满天的繁星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个模样,一闪一闪地围绕着月亮,而我就在妈妈的怀里听着故事慢慢睡去……

  寻亦听故事的时候很认真,情绪随着故事情节的起伏而起伏,当听到灰姑娘最终当选王妃时,那抓紧我的手的手才渐渐地松弛下来。每次听完故事,寻亦都要沉默一会儿,然后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谈及白雪公主时,她却为白雪公主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反而忘了自己的处境和遭遇。

  时间就在讲故事的天堂里慢慢地流逝,每天能看见寻亦的微笑成了我最大的心愿。虽然我不能给她新的生命,但能帮助她开心地走完短暂的人生里的最后一层,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而我却在第三天里被叫进了主任办公室。

  “你是来实习而不是给别人讲故事的。”主任气汹汹地说道。

  “可是她就要离去了啊,多么幼小的生命,真是可怜……”

  “要离去的人多的是,你能帮助多少啊?把时间花在一个时日不多的人身上,还不如多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帮助那些还有希望的人。”主任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没再解释什么,心早已被打入了冰天雪地,冷到了极点。或许这就是长期从医,对生死已麻木的境界吧,突然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这样,成为一个对什么都麻木的人。我灰溜溜的走出主任的办公室,心理感到万千的无奈和感伤。我分内的事是什么呢?那些还有希望的人又是什么人呢?我找不到答案,对这种对死亡的麻木的境界感到迷茫而又害怕,我的白衣天使的梦在这瞬间被现实肢解得四分五裂。

  尽管如此,我每天都在忙完所谓的分内的事后再去帮寻亦讲故事。就算有时累到腿抽筋,可我还是坚持着,为着那个遥远的梦想。在我不在的的时候,不知道寻亦在做什么,或许在睡觉吧,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颓废的神情,我的心越来越沉重。有几次竟从睡梦中惊醒,想到那个如花似玉、美丽善良的生命将不久于人世时,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感叹人世间的变化无常,其他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无奈和感伤。为什么那些美好的东西总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悲剧?悲剧总是很凄美,无助永远是它的化身,憧憬一直都是迷茫的找寻。

  

  “哥哥,能送我一些纸吗?我还差几张就折好一千只千纸鹤了。”

  “一千只?要这么多做什么啊?”我惊讶地问道。

  “这是秘密。”寻亦眯着眼说道。

  我去给寻亦买纸时,顺便买了本《安徒生童话》当礼物送给她。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的心竟然也感觉暖和多了。医院繁琐的事情,一天下来,我总是筋疲力尽。但我还是坚持最初的想法——陪伴寻亦走完短暂的人生的最后的一程。

  那天我一直从早忙到晚,始终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瞧瞧寻亦。在送完最后一份药时,我才缓缓地舒松了这一天压抑的气息。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寻亦的病房。

  长长的走廊,在夜晚显得更加昏暗、冷清。这里的病房条件很差,只有穷人才会住这里。孤零零的灯盏忽明忽暗,脚步声回荡在长廊里,像幽静的夜里从远处飘来的长笛,舒缓、凄凉。梧桐在夜里寂寞地站立着,微风吹过,叶子便掉落一地。这一切比先前更加寂寞了。走廊的尽头露出了几点零星的灯光,我知道,寻亦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寻亦躺在床上,身子更加瘦小了,偌大的被子压着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来。茶几上没吃完的饭剩的越来越多,或许根本就没吃过。爷爷可能因为年龄太大和太疲劳的缘故,早早地睡下了。灯发出的淡淡的荧光连着窗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使窗外的梧桐的倒影若有若无,这样的宁静使得风吹落叶的声音越发刺耳了。

  “哥哥,你来了?!”我正在细细地打量着这一切,寻亦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还没睡?”

  “还差——几只——就折完了……”寻亦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微弱到几乎我听不见,我只能坐到病床,把耳朵贴近她。

  “哥哥,再帮我讲个故事吧?”

  “太晚了,明天讲吧。你也不要再折了,早些休息,注意身体才对。”

  “……”

  “就差几个了呢,我也睡不着,就给我讲讲故事吧。”

  看着寻亦那种令人怜惜的眼神,脸上不合年龄的沧桑,显得慈祥而又幼稚。我不知道该给寻亦讲什么故事,信手打开今天帮她买的那本《安徒生童话》,便给她讲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来: 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着,她的衣服又旧又破,打着许多补丁,脚上穿着一双妈妈的大拖鞋,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还是又冷又饿,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的口袋里装着许多盒火柴,一路上不住口地叫着:“卖火柴呀,卖火柴呀!”人们都在买节日的食品和礼物,又有谁会理她呢?

  快到中午了,她没有卖掉一根火柴,没有哪个好心人给过她一个钱。

  她走着走着,在一幢楼房的窗前停下了,室内的情景吸引住了她。哟,屋里的圣诞树多美呀,那两个孩子手里的糖果纸真漂亮。

  看着人家幸福的表情,小女孩想到了生病的妈妈和死去的奶奶,伤心地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小女孩擦干眼泪,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我突然停下来,想起寻亦的身世,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揭人伤疤,立刻陷入了深深地沉默之中。

  “哥哥,怎么了?继续啊!”寻亦迫不及待地说道,连手中正在折的千纸鹤也放下了,或许这个故事引起了她的共鸣吧。这时窗外的风大了起来,月亮像受伤了的孩子,紧紧地躲在云后面。落叶显得更是没了归宿,飘零的声音凄厉得让夜也为之失眠。冷冷的荧光照映着寻亦苍白无血的脸颊,我的心却掉进无底的深渊。只能沉郁地继续:“卖火柴呀,卖火柴呀!叔叔,阿姨,买一些火柴吧!”

  可是,人们买完节日礼物,都急匆匆地赶回家去,谁也没有听到她的叫卖声。雪花落在她金黄色的长头发上,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小女孩走着走着,一辆马车飞奔过来,她吓得赶快逃开,大拖鞋跑掉了。马车过去后,她赶紧找鞋。那是妈妈的拖鞋呀,妈妈还躺在床上呢。可是,一只找不到了,另一只又被一个男孩当足球踢走了。小女孩只好光着脚走路,寒冷的雪将她的小脚冻得又红又肿。

  天渐渐黑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小女孩一个人了。街边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光,窗子里还传出了笑声。食品铺里飘出了烤鹅的香味,小女孩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小女孩好想回家,可是没卖掉一根火柴,她拿什么去给妈妈买药呢?

  雪越下越大,街上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

  小女孩一整天没吃没喝,实在走不动了,她在一个墙角里坐下来。她用小手搓着又红又肿的小脚,一会儿,小手也冻僵了。真冷啊,要是点燃一根小小的火柴,也可以暖暖身子呀。她敢吗?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小女孩把手放在火苗上面,小小的火光多么美丽,多么温暖呀!她仿佛觉得自己坐在火炉旁,那里面火烧得多旺啊。小女孩刚想伸出脚暖和一下,火苗熄灭了,火炉不见了,只剩下烧过的火柴梗。

  她又擦了一根,哧!火苗又窜了出来,发出亮亮的光。墙被照亮了,变得透明了,她仿佛看见了房间里的东西。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一只肚子里填满苹果和梅子的烧鹅突然从盘子里跳出来,背上插着刀叉,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几只大面包也从桌上跳下来,一个个像士兵一样排着队向她走来。然而就在这时,火柴又熄灭了,她面前只剩下一面又黑又冷的墙。

  小女孩舍不得擦火柴了,可她冻得浑身直抖。无奈之下,她又擦了一根,哧!一朵光明的火焰花开了出来。哗!多么美丽的圣诞树呀,这是她见过的最大最美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挂着许多彩色的圣诞卡,那上面画有各种各样的美丽图画。树上还点着几千支蜡烛,一闪一闪地好像星星在向她眨眼问好。小姑娘把手伸过去,唉,火柴又熄灭了,周围又是一片漆黑。

  小姑娘又擦了一根火柴,她看到一片烛光升了起来,变成了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在天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火丝。所有的星星也跟着落下来了,就像彩虹一样从天上一直挂到地上。“有一个什么人快要死了。”小女孩说。因为她那唯一疼她的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要到上帝那儿去了。

  小女孩又擦亮一根火柴,火光把四周照得通量,奶奶在火光中出现了。奶奶朝着她微笑着,那么温柔,那么慈祥。“奶奶--”小女孩激动得热泪盈眶,扑进了奶奶的怀抱。“奶奶,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熄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一样就会不见的!”小女孩把手里的火柴一根接一根地擦亮,因为她非常想把奶奶留下来。这些火柴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比白天还要亮。奶奶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和高大。奶奶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两人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起来了。她们越飞越高,飞到没有寒冷,没有饥饿的天堂里去,和上帝在一起。

  在这时我看见了寻亦流下两行炽热的泪,泪水沿着弯弯的泪痕流经脸颊,涌进了嘴里。寻亦并没拭去,只是任其所为。窗外的风更加大了,刚开始还在轻吟,现在已是怒吼了。落叶更加茫然,没了方向、没了归宿,只能迷失在无尽的夜空。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大脑和窗外的落叶一样,一片茫然。我为自己选择这故事感到有些后悔,但这已经无法挽回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这个故事。

  火柴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小姑娘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新年早晨,雪停了,风小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得大地金灿灿的。大人们来到街上,大家祝贺着新年快乐。小孩们着新衣,愉快地打着雪仗。

  这时,人们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冻死在墙角,她脸上放着光彩,嘴边露着微笑。在她周围撒满一地的火柴梗,小手中还捏着一根火柴。”

  寻亦的的泪水更加汹涌了。月亮不知几时已经没了踪迹,风开始变得更加寒冷。落叶轻叩着窗户,发出寂寞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为沉寂。寻亦手里拿着一只折了一半的千纸鹤,黯然地低泣着,脸色苍白得我不忍再看。

  “哥哥,我马上就会死了吗?”

  “……”

  “这样也好,我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真好,只是可惜见不到爷爷了。”

  小坷望着窗外说道,泪水沿着刚才的泪痕更加凶猛地冲击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善意的谎言连同安慰早被流放在喜马拉雅的顶峰,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残骸,连月光也抛弃了他们。

  “其实我早知道我活不久了。”

  “……”

  “要是不来这里,爷爷会觉得对不起爸爸妈妈的遗命。来这里,爷爷根本没钱,而且也没得救。”寻亦擦去脸上的眼泪,一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本不该属于她却又不得不属于她的表情。

  “其实死也没什么,爷爷可以少花点钱,那样可以给自己买点老白金,开开心心的生活。我也可以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真高兴。”寻亦微笑着说完,那种和年龄极度不相配的口音,仿佛看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那么淡定,那么从容。

  听到寻亦这种有着童话色彩的生死观,我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为了可以让爷爷好过一点,为了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她忘却了对死的恐惧。死对她来说不再是一种无形的枷锁,而是一种可以完成自己梦想的一种承诺。死不是生活的结束,而是跟爸妈一起生活的开始……

  “哥哥给我讲故事也是同情我吧?”

  “……”

  “谢谢你!”

  寻亦挣扎着站起来,从床下取出一个袋子,倒出一大堆千纸鹤。

  “折完一千个千纸鹤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真高兴!”寻亦边说边数着这些千纸鹤。

  哪一堆千纸鹤由不同的纸折成。有报纸、废旧的书纸、杂志纸,当然还有我送给她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不知道寻亦从什么时候开始折的,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折了这么多,而且在这最难受的时刻依旧坚持着。我无法从常规的思维模式去理解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女孩心理,此刻除了深深的敬佩,就是对生命无常的痛恨。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而她没有丝毫的畏惧感,因为她可以见到她的爸爸妈妈了,爷爷也不再担心医药费了,可以买好多的脑白金,每天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理由,却帮助了她战胜了使许多人都听而生畏的东西——死亡!

  在寻亦情绪稳定后,离开病房已是凌晨一点多的事了。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喧嚣了一天的大街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天上布满了乌云,月亮早已失去了最后的轮廓。风也几时变得寒气重重了,我把双手紧靠在胸前,找不到一丝温暖。橘黄色的路灯光,在这更深夜静的时刻,显得更加朦胧、单调。

  回到家,我几乎接近崩溃,澡也没洗,就和衣而寝了。

  梦好凄美,好凄美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我和我的同伴都生活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上,每天随着太阳升起而醒来,随着太阳落下而睡去,白天小鸟在我身旁欢快地歌唱;晚上它偎依在我的身旁,月光静静地倾泻在我们身上,柔和、淡雅。可是我只能陪它们走过春夏,秋天就静静地离开了。每当秋季的到来,我的同胞们接二连三、牵四挂五地离开,离情别绪中使我整日开心不起来,幸运的是小鸟总是用它美妙的歌声来化解我心中的烦闷。秋更深了,我对小鸟说我要离开了,明年春天才会回来,看着小鸟依依不舍的神情,我真恨不得不走了,可又怎奈何这秋已无多,早是枯枝败叶的局面。离开的那天,我的同伴什么都没说,一声道别的珍重也没有,它们依旧是它们以前的那个样——默默地,或许早已经习惯了这些寻常而又必然的离开。只有小鸟环绕在我的周围,为我的离开凄凄而语。我在空中飞啊飞啊,我不知道去那里,那里又才是我的归宿。停下来时,我落在了我所在的树的根部,一种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在空中我又何尝不想能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可是空中的漂泊又岂是我所能操控的,现在总算找到家,可以偎依在父母的怀抱了。我得意忘形地在父母怀中撒起娇来。就在这时,清洁工人拿着扫帚过来了,我目瞪口呆对地惊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装进垃圾桶,然后消失在这安静而又喧嚣的街道。

  

  我从梦中醒来已是十一点多了,难得的一个休息日,竟被我睡去了二分之一。我起床洗漱,接着又洗了个澡才匆匆离去。

  很早就想给寻亦买些特殊的礼物,苦于没时间去精选,平常的礼物都是随意顺手而为。突然想起城市的小女孩都是穿迷你裙,寻亦应该没穿过吧,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给寻亦的迷你裙是红色的,不知道为什么挑这样的颜色,在买的时候,脑袋盘旋的只有寻亦苍白的面孔和不合年龄的沧桑。或许我认为红色能驱散她的忧郁吧,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已到了医院,我像往常一样,先去寻亦的主治医生那里打听寻亦的状况。

  “你不知道?”

  “我今天休息,刚来看望她。”我的心嗖地紧张起来。

  “寻亦死了,大概八点左右。”主治医生面无表情、漠不关心地说道,好像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我的心为之一颤,尽管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必然的结果会迟早到来,但终究还是无法在瞬间接受、适应。我迈着沉沉的步子,朝寻亦的病房走去,她还没穿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呢。
“等一下,这里有寻亦留给你的一大包废纸什么的。”主治医生在背后大声叫喊道,冷冷的、冰冰的。

  我转身取回寻亦送我的东西,就大步流星的赶往病房,我相信寻亦还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等着我给她讲故事。走廊比平常长了不知道几千几万个光年,昏暗的灯光,好像地球的末日即将来临。

  空旷的房间,病床死了一般躺在中央,而寻亦不知去向。窗外的梧桐在细雨中垂着头、丧着气,残存的叶子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比先前更加落寞了。我把给寻亦买的新衣服展开在床上,在朦胧的灯光中我仿佛看见了寻亦正在试穿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她边穿边说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而且是她很喜欢的裙子,看着她露出的那原本属于她的微笑,我的心渐渐舒缓起来。她穿上这裙子真漂亮啊,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漂亮,她翩翩起舞,裙子的边沿转成了一个圆,一点不比那些跳芭蕾的逊色。这时寻亦转啊转啊,越转越快,进而又飞了起来,飞啊飞啊,结果满屋子里全是她,分不清那个是影子,那个又是真实的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着满屋子的她,而她们却是分散的,每个她有着自己的舞姿,相互沉默着,不理不睬的样子。

  “啪……”

  一声巨响把我从幻想中惊醒过来,手里的纸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一千只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散了一地,上面有一只没有折完,那应该是寻亦的最好一口气吧,我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想的是什么。折完一千只千纸鹤就可以实现愿望了,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我好想见到自己父母啊,我好想爷爷能生活好一点啊!但愿折完这一千只千纸鹤就能实现吧。”

  想起寻亦总是独自重复的这些话,一种剐心的痛早已因为痛而失去了感觉。说这些话时,寻亦脸上是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表情,幼稚而慈祥。

  我颤抖的折着最后一只即将完成的千纸鹤,但愿这一千只千纸鹤能够把寻亦的愿望实现,尽管有一只不是她亲手折完的,但那已经快完成了,只剩下翅膀没有拉出来而已。那只没有翅膀的千纸鹤在这一大堆里,感到很寂寞、很寂寞。可是它却是那样的泰然,和寻亦一样。我折完最后一只,心里的压抑并没有减轻许多,寻亦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吧,这可是一千只千纸鹤啊,这可是就算很痛苦的时候也没停下过的寻亦的杰作啊。而如今只有空空的病房和先前一样冷漠,窗外下着雨下得更大了,寂寞的梧桐在风雨中叹息。一时感到好冷好冷,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感到疲倦,寻亦单薄的身影总在眼前徘徊,仿佛在诉说她见到父母的开心,可是看见爷爷的悲伤她又感到很难过。突然那一千只千纸鹤一下子飞了起来,它们孤独地翱翔在空洞的病房里,飞啊飞啊,像先前寻亦的影子一样。寂寞的翅膀,单调的身躯,纵然有千只,但彼此还是感到寂寞。或许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吧,也或许他们各自来历不同吧,尽管满满的一千只,但彼此之间却存在着无法越越的寂寞。回过神来,风把千纸鹤吹散了一地,我拭去眼中的泪水,弯腰下去,静数这些带着寂寞的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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