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着绿色的隔离服，戴上隔离帽，我走进医院的重症病房。
爸爸孱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好多管子，鼻子上罩着氧气罩，床后是各种古怪吓人的仪器。我叫了一声：“爸，我来看您了……”话没说完，喉头忽然哽咽，鼻子发酸，我仰起头假装看监视屏。拼命忍住眼泪。
等我回过头来，蓦然看到，他的眼角挂着一道泪痕，一直延伸进鬓边的白发里。我轻轻拭去他的眼泪，语不成调地说：“要听医生的话，治好了病，我们就带你回家。”他的眼睛立刻亮了，挣扎着想把手伸出来，却无法动弹。
走出监护室，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霎时奔涌而出。
谁能想到呢？原以为只是简单的急性肠胃炎，吊了针止了吐就好了，结果却引起肺部大面积感染，送进重症病房监护室，还发了病危通知书。
爸爸是个严厉的父亲，大概与他的军人作风有关吧。因为敬畏，我一直和爸爸有些隔阂，有什么事都只和妈妈说。可是从心底，我其实更依赖爸爸。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不理会爸爸的建议，执拗地自行选择了学校。大二的时候，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我所选择的专业忽然极度饱和，就业前景惨淡。我惶恐极了，对未来充满了迷惘。有一天回到家里，我便要求和爸爸“谈一谈”。那么奇怪，在情急之下，我想到的却是爸爸。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爸爸单独相处，我把所有的压力和委屈都倾泻了出来，哭得一塌糊涂。爸爸温和地安慰我，并且说，毕业时他会想办法。
可是，毕业以后，爸爸根本无能为力。他原来打算让我到他的单位工作，那时弟弟已经先被安排了进去，单位领导表示只能照顾一个子弟。我对爸爸失望极了，觉得他辜负了我的信赖和期望，却没有想一想，我是成人了，自己的道路应该自己走。
后来当我在烈日下奔波寻找工作，被迫接受某些单位的苛刻条件时，我对爸爸产生了怨恨。最后我进了一家工厂，可没几年工厂倒闭了，我又重新开始颠沛流离，心里对爸爸更加不满，认定他抱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以为他只爱我的兄弟，并不爱我。就这样和爸爸有了很深的隔阂，渐渐连“爸爸”两个字也很少叫了，甚至很少和他说话。
二
重症病房的探视时间，每天只有下午一个小时。
爸爸总是虚弱地躺在床上，无法说话，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忽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眼里隐隐的泪光。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在入院的一星期前，爸爸忽然回忆起我读高中时的一桩往事：有一天我骑车去上学，半路上车胎没了气，我身上分文全无，又怕上学迟到，情急之下只好向一个陌生的路人借钱。当时那个路人疑惑地看着我，犹豫了片刻。这时爸爸上班恰好经过，立刻下了单车，愤然将我叫过去，给了我两毛钱去充气，这才为我解了困……
末了爸爸还叹息一声说：那时家里穷，你一分的零花钱都没有，真是可怜啊！神情中流露着对女儿的愧疚，让我心下感动。
我没有想到，那样的一些陈年小事会如此深刻地存在他的记忆里。原来，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角落留给女儿，珍藏着女儿的。哪怕年老到了已经有点糊涂，关于女儿的一些片段，却还是如此清晰地留存在记忆里，偶尔会拿来品味。
爸爸的病情好转，开始被允许喝一点汤水，我们便每天熬了汤，带去喂他。在医院里禁食了这么些日子，乍一喝到我熬的汤，爸爸惬意得直咂嘴。
那天护士逗爸爸，指着我问他，认得她是谁吗？爸爸嗓音嘶哑，费力地说：“她——是——我——女儿。她——天天——煮汤——给我喝。”语气得意，逗得在场的人都笑，而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直想往下掉。
记得在我结婚前，他曾经很为我忧虑，就像天下所有爱护女儿的父亲，把女儿当做珍宝，对即将迎娶女儿的男孩充满怀疑，生怕这珍宝得不到应有的珍惜。
而一旦我嫁为人妻，但凡我和爱人有了矛盾，爸爸却总是站在女婿一边。我曾经很灰心地认为，自己在爸爸心里就是“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再有女儿的位置。现在想来，其实，爸爸是在用心良苦地帮着我一起经营好自己的婚姻，他是生怕我的任性给我自己带来伤害啊。
三
治疗是痛苦的，光是鼻管、导尿管这些就让爸爸够受的了。有时，他睡觉无意中拔掉了那些插管，护士又得重新给他插入，若是遇上技术不熟练的实习护士，更令他疼痛难忍。可是有多少痛苦他却不告诉我们，我们是在他迷糊混乱的情况下才发现的。
爸爸做梦都想回家，有一次大家一起去医院，他高兴地拍起手来，可是接着却说起了胡话，说我们一起去公园，走着走着，怎么人越来越少了？你们把我丢掉了，回不了家了。
我抚着他的头哄他：怎么会呢？爸爸，我们不会把你丢掉的，等你好了，我们要带你回家。听到回家两个字，他即刻掀开被子，想要跨下床来。
我问他想干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回家啊，还盖被子干什么？然后抓住弟弟的手不放，说：你的车在下面吗？
看见他渴求的眼神，我们的心被揪得好疼。其实，自从5年前中风以后，他的腿脚就已经不灵便了。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肌肉更加萎缩，连坐起来都没力气，怎能下地回家？
爸爸入院以后，他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我们的心。他有时会回忆我们童年的时光，琐琐碎碎的小事，令人感觉温馨。可是第二天去看他，他却迷糊了，瞪着眼问你是谁。
爸爸不认得我的时刻，我好难过！我想也许有一天，爸爸真的会完全不记得、不认得我们所有人。可是，能怎么办呢？他不再认得我们，可我们还会认得他，清楚地知道他是我们的爸爸，知道他曾经陪我们走过人生的许多重要关口，我们也只好忍受被爸爸的记忆抛弃的痛苦，只要爸爸在婴儿般的蒙昧中能够感到单纯的快乐。
我想，生命其实是一个圆，单纯地出生，单纯地离开。我和爸爸的感情也是如此，画了一个圆，终于回归到起点，回归到最真最深的亲情。等爸爸病好了，我们一定会带着爸爸回家，共同守护我们的亲情，就像爸爸曾经守护着我们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