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母亲才四十多岁,几兄妹都还在读书,母亲一直都没有工作,一家人主要靠父亲单位发的抚恤金生活。当时正是缺衣少食的年代,日子过得十分紧巴,母亲常常在外揽些手工针线活来补贴家用,每到要交学费的时候,更是愁得母亲到处借钱。几年以后,除最小的兄弟还在读书外,其余的都在工作了。
在母亲快五十岁那年,邻居的一位大妈悄悄告诉我,母亲准备改嫁,是经常来我家的李叔叔,并说:“你们都工作了,又不是养不起她,她怎么还要给你们丢人。”
我当时正血气方刚,怎能让母亲去“丢人”?在我和弟妹们的“兴师问罪”下,母亲这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想法便永远地打消了。
李叔叔高高的个子,很有男人气质,对我们几兄妹也很好,常常帮我家做些事。
以后,我们就很少见到李叔叔了。再以后,我们也都陆续成家搬了出去。
有那么三五年,是母亲最劳累、也最快乐的时候,几兄妹都争着接母亲去带孩子。当我们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以后,母亲说什么也要回老屋居住,说在这儿白天一个人闷得慌,回老屋可以和老邻居们在一起打打小麻将,时间好打发,想吃什么自己也可随意地做来吃,在儿女家始终不自在。
母亲此时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也还硬朗,生活自理完全没有问题,任我们怎样挽留,母亲终究还是一个人回去了。
几天后,我回去看母亲,她一个人撑在桌子上,戴着老花镜,随意地翻着面前的《毛泽东选集》。
我问:“没有打麻将?”母亲说:“凑不齐人,人家家里经常有事。”我又问:“怎么不看电视,或者找本小说看?”母亲摇了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兴趣看。”“那你看这《毛选》干什么?”“哄哄眼睛而已。”
不久后的一天,小弟打电话来说,母亲到张阿姨的女儿小仙那儿去帮她照看儿子去了,并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张阿姨原来是我们的老邻居,后来搬走了,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也常常来看母亲。小仙和我们一个院子长大,大家都很熟的,但母亲怎么会到小仙家去呢?
我马上拨通了电话,母亲接了:“妈,你怎么跑到小仙家去了?也不先讲一声!”“小毛,”母亲私下里总是叫我的小名,“小仙最近刚生了个儿子,张阿姨说我带的几个孙子都带得好,又见我一个人,就请我帮小仙带几个月儿子,最多带到半岁。小仙对我很好的,你们放心。”
我一听火了,“谁说你是一个人?你还有几个儿子,在单位都还混得不错,要传出去说他们的母亲在外帮人,受人使唤,这叫我们怎么做人?不行不行!”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小毛,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这样吧,我帮一个月就走。我一个人在家里也很寂寞的,小仙嘴巴甜,和她说说笑笑的,有点事做,日子好打发,就一个月,行吗?”这差不多是央求我了。
“好吧,不一个月,不准要工钱!”我口气放软了,母亲喜欢小仙,有一段时间曾希望小仙做儿媳。
一个月以后,母亲回来了,我去看母亲,她精神很好,见到我后很高兴地说她没有要工钱,小仙送了她一件外衣,要一两百块钱,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就把衣服找出来穿给我看。
母亲穿上这衣服,显得要年轻一些,也合身,小仙一定是费了番心思替母亲挑选的,母亲也觉得好才穿给我看。但我一想到这是帮人得来的,心里就不舒服,生硬地说:“不好看。”
母亲不讲话了,默默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我想,母亲是猜中了我的心思的。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母亲依然一个人住着,我们常常只是周末带着儿女去见母亲。
一天晚上,朋友请客,在外吃完饭,我见时间还早,就顺道去母亲那儿。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黄昏使屋里的光线很暗。母亲一个人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头微微抬起,呆呆地对着窗外渐渐变黑的夜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我站在卧室的门外,注视着母亲这不知保持了多久的一动也不动的剪影。过了好久,我实在无法再忍受这黑暗中的寂静了,打开电灯,母亲才注意到我的到来,扭过头来看着我,呆滞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生气。
我一阵心酸,默默地打开电视。
“吃过饭了吗?”母亲问我,我点点头。“我也刚吃完。”母亲接着说。
“找个老伴吧,妈。”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高兴些。
“都七十岁的老太婆了,还找什么老伴,谁要?”母亲淡淡地说。
一阵沉默,方桌上依然是一本打开的《毛泽东选集》。
我心里一直愧疚,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的开放,我常常为当年阻止母亲的再嫁而后悔。几年前,我曾悄悄地去打探过李叔叔的下落,李叔叔早就结婚了。李叔叔的邻居说,李叔叔很喜欢母亲,他又等了母亲几年,看到没有希望才结婚搬走的。
“妈,请个小保姆吧,可以帮你做点事,陪你说说话。”
“我吃得做得的,用不着。”母亲一口拒绝了。我想,不能再让母亲一个人居住了,小妹的房子要宽一点,给小妹说说,把母亲接到她那儿去住。
三天后的下午,我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母亲的邻居打来的,说母亲突然中风了。
当我和小弟小妹把母亲送到医院时,母亲已经是深度昏迷了。医生说,她是脑溢血,要是三天醒不过来,那就是不行了。
母亲真是坚强,她醒过来了。母亲出院后就住到小妹家。
我去给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把那本《毛泽东选集》也仔细地包好,虽然我知道母亲从来没有看过它,但它陪伴母亲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时光!
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以后,就挣扎着起来,拄着手杖慢慢地走,手也只能缓慢地活动,根本就不能打麻将了。
以后,我们打麻将时就给母亲搬张凳子,让母亲坐在一边看,我们只是偶尔地和母亲讲些话。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后来,母亲就不再看我们打麻将了,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我到小妹家,母亲坐在沙发上叫我:“小毛,请你帮我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在母亲的身边坐下。
“帮我买瓶‘敌敌畏’,我这样活着太难受了,什么都不能做。”
我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乱说,你平时多锻炼一下就会好的。”
“我知道已经不行了,好不起来了。”母亲低声地说。
我说:“如果你真的吃‘敌敌畏’而死,我们几兄妹今后怎么见人!”
不知是我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知道我们肯定不会给她买“敌敌畏”,母亲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了。
母亲行走越来越困难,自从住到小妹家就再没有出过门,一晃就快两年了。我几次说买个轮椅,推她出去看看,母亲总是一口回绝,说是不能吹风。
一天,小弟说单位给他分了新房,三室一厅,他专门给母亲准备了一间,装修好了就接母亲去住。从此,母亲每次见到小弟,总是要问装修得如何,母亲的眼里又有了一点生气,母亲盼着到一个新的环境居住。
半年以后,新房终于装修好了,小弟说他要请一些客,闹哄哄的,等请完客再接母亲过去安安静静地住,这一拖又是一个多月。此时已是盛夏,一天母亲给我说,她盖的被子厚了,晚上热得睡不着,叫我给她买一床薄被。
我说:“我先坚持一下,等搬到小弟那儿再换新的吧!”
母亲想了一下说:“那也好。”
第二个星期,母亲对我说:“不行了,小毛,晚上实在是热得难受,你下个星期给我带来,我等不了啦。”
我说:“好,下星期一定给你带来。”
星期五,我买好了被子,想着要记住明天给母亲带去。
星期六的早上,我还未起床,小妹打电话来,哭着说:“妈妈死了!是今天早上起床后才发现的。”
我一下呆了,这么突然,没有一点先兆,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母亲就这样走了,心里顿时空空的。看着床边放着准备给母亲今天送去的薄被,又开始恼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在母亲一说要买被子时便买来给母亲呢?这样母亲就可以睡几天安稳觉!继而又恼恨起小弟来,房子装修好后母亲就可以搬过去住,母亲也可以享受一小段住新房的快乐时光,偏要等什么请客以后!
在我们的不经意间,母亲的最后愿望已经永远地不能实现了,这真让我追悔莫及!痛彻心肺!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本《毛泽东选集》,还是我包好的那样子,母亲显然再也没有打开过,眼前仿佛又出现母亲撑在桌子上面看它而只是哄哄眼睛的情形,我一阵心酸。接着,又看见当年小仙送给母亲的衣服,还是崭新的,可能母亲就穿过给我看的那一次,见我不高兴就一直收起来了,我为当时自己的自私又一阵难受。最后,在一个小铁盒子里,我发现一块金丝绒包着的两张照片,一张是父母亲和我们几兄妹的全家福,另一张是李叔叔年轻而英俊的照片。在全家福的后面,母亲写着“我的快乐”,在李叔叔地照片后面,母亲写着“我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