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祖母就半失明。有人说她是近视,可我觉得她很享受这种盲。
她很少说话,总是很早起床,洗了脸梳了头,整理好衣襟,盘着腿静静坐在窗户旁,一坐就是一整天。
从我一出生她就老了,直到我二十几岁,她去世的时候,我都觉得她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她骨骼宽阔,可是手和脚一直颤抖,再加上盲,我记忆里的她好像一直身体很弱,可是仔细回想,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感冒过。
她一辈子不会做饭,听说也没做过农活,嫁过来之前有四五个丫鬟服侍着,辫子垂到腰间。
小时候我常常和她对坐着,我拿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就笑着把我的手推开,然后陪着我聊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
她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打断我,总是很认真地听我说话,我常常觉得,在她面前,我是个思想闪光的大人。
那时候没什么玩儿的,她给我讲故事,我给她剥瓜子。
她常说起北平。
她说那儿的冬天没那么冷,下雪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围厚厚的红围巾。她摸着我的脚说,她们年轻的时候要比谁的脚小才好看,她偏不,一双大脚有40码。
她还说起过一个写诗的人。他们有一个约定,如果至死没有对方音信,他就给祖母写一首诗。祖母的名字,他一生只可以提一次。
我常常说我对小时候的记忆一片空白,可是脑子里装满了串不起时间点的细节。祖母和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捋着齐耳的短发。她的头发是花白的,眼睛前蒙着一层抹不去的屏障。
她的眼神落在远方的一个定点,好像能看见墙外的世界,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般虚空。
我觉得盲人能看见一个重迭在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
直到现在我也很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闭着眼走很长很长的路,或者在家里闭上眼摸出门到厨房到卧室的距离。
当人关闭了眼睛的时候,触觉才会伸出触角。皮肤开始异常敏感甚至脆弱,露水、风、太阳、空气里的气味,一一扫过身体。
祖母总是把她自己爱的东西反复抚摸。小被子、没拆开的雪糕包装、衣襟和我。
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每一天坐在窗边从日出到日落的祖母,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惜,很多人是用离世的方式教会活着的人:相惜。
后来在高雄图书馆,我翻出祖母提到过的那个人的所有作品,终于在他封笔散文集的最后一页看见这样几段:
“阳台上的柠檬结了四个果子。这是养它的第三年,前三年都是指甲般大小,默默就干瘪,掉了下来,只有今年,果子壮实得可人。
水仙养了七年,花越开越多,叶子有时候干枯了几条,有时候茂盛得不明所以。因为年头久了,很少放心思在它身上,它没生过病也不会太让人惊喜,一星期一次水,不争不抢,活得悠然自得。
我还是很爱吃茶。
坐在书房,喝光了一壶茶,把茶叶放在嘴里嚼,软软涩涩的,像年轻时候在东北,把玉米秆当甘蔗吃,有点扬扬自得。
人到了一个年龄,好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停笔了。
东北的雪还是那样厚吗?
夏天山花还开吗?还有小孩子拿着蜘蛛网捉蜻蜓吗?
年过七旬的小栗旬啊!
后来搬去北平,有人说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小栗旬啊,如果你还活着,我想问问你,这些年,是不是这样。”
他的一生就这一篇,提到了我祖母的名字。情到深处,不成诗。只是小心翼翼埋在某一个文端页脚,一生就提那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