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节日和寒暑假总是特别令人期待,因为叔伯姑姑们会带着小孩回老家来。这时,餐桌上会多出许多好吃的菜;堂表兄弟姐妹会与我分享他们的零食;平常规定得死死的作息时间也会被打破,我可以堂而皇之地看电视到很晚;做了什么坏事,爸妈也会因为牵涉别人的小孩而罚我罚得轻一些。不过,最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平常那些黑乎乎的房间终于亮了起来。
老屋有许多房间,阿公盖房子的时候,分配了许多生活空间给子女,大家各自成家,纷纷离开以后,空房间渐渐多了起来——对我来说,好处是躲大人的时候很方便,一楼二楼、上下前后都有地方可以躲;坏处是,到了晚上,黑乎乎的地方永远比亮的地方多。大人为了省电,不许我随便开灯,因此我只有在脑袋里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拥有各种防御魔鬼的绝技之后,才有勇气独自走进陷入黑暗的二楼房间,去做功课,然后睡觉。
有人能和我一起点亮二楼的灯,真是太好了。
老房子平时无精打采,终于盼来几天灯火通明的日子,阖家上下都弥漫着令人振奋的氛围。阿公和阿嬷当然开心,他们会特别上二楼来看看棉被够不够盖,需不需要多搬一台电扇,要不要点蚊香。尤其是阿嬷,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快乐。
年纪还小不必担负工作责任的我,和年纪大了可以随意翘班的阿嬷,我们俩共享的日常比和其他家庭成员的都多。每一天,我听她抱怨姑姑的婆家不够慷慨,担忧大伯的营收,苦恼该怎么安排叔叔的人生。她烦恼,我也忧愁;她愤怒,我也生气。所以当她的脸忽然明亮光彩、步伐特别有劲的时候,我便知道,她因子女们回家而非常快乐,就好像脚踏车的轮胎,平时跑起来稳稳当当的,也没什么不妥,但是忽然充饱气的那一阵,转动起来就特别有气势。
每一次假期结束,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老屋恢复原来的平静,我和阿嬷又成为彼此相伴的老搭档。后院里晒着客用棉被和枕头,经过烈日消毒过后,它们又将被收回被橱。被橱就在二楼那些难得点灯的房间里,晒好的棉被溷杂着旧棉絮和阳光的气味,对折再三折,然后被一床一床塞进橱底。被单上张牙舞爪的红艳花朵,被收服在方形被橱里,一款压着一款,最后放上绣有鸳鸯水鸭、缝着荷叶边的枕头,阖上柜门,继续用霉味收藏心底的盼望。
我曾经以为,阿嬷的盼望就是我的盼望。但其实,她盼望家人回到身边,有人陪她说体己话,而我盼望的是新鲜的生命力。这两件事往往同时发生,让我误以为是同一件,以为为她带来快乐的家人,也是为我带来快乐的家人。相聚太美好,便显得平日的生活是次要的、无聊的、暂时的。我和阿嬷一起期待着团聚的美好,盼望时间能够赶快过去。
表弟们和弟弟都长到爱追逐争吵的岁数以后,玩在一起难免会生事端。有一次,我眼看阿嬷没有责罚顽皮闹事的表弟,却对同样顽皮闹事的弟弟予以责怪,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开口问她为什么。阿嬷生气了,她说我长大了,敢阴阳怪气地讲话了,居然指责她。阿嬷的怒气令我手足无措,但是我瞥见避开阿嬷视线站在厨房里的妈妈,她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笑又不是笑。我这才意外地发现,妈妈其实偷偷地赞成我做了这样顶撞长辈的事,原来我为弟弟出了一口气,同时为妈妈顺了一口气。我自此意识到,我和阿嬷一起盼望着的“家人”,其实是我的“亲戚”,除了阿公阿嬷,安静的爸爸妈妈和需要保护的弟弟,才是我的“家人”。
阿嬷生我的气生了很久,大概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挑战她的权威,爸爸不得不出面处罚我,罪名是“没大没小”。但事实上,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挟着他们惯出来的长孙女的骄气,乘着青春期的敏感,开始怀疑这个家庭试图植入我身体的家庭观。一直以来,阿公和阿嬷都秉持着“人以罕见为亲厚”的态度,虽然我因为机灵又嘴甜,一直在他们的“亲厚圈”里,但我忽然明白,我的父母是“亲厚圈”外的无声人,这令我非常不安。
深厚的感情基础让我和阿嬷终究恢复了良好的祖孙关系——即使心里明白对方的爱在某些方面是有界限的,也不妨碍彼此在其他方面互相付出。我仍然是最懂她腰酸腿痛的人,她也还是我闪避父母威权时的避风港,我们仍旧一起翻着月历,期待假期的团聚。她抱着同样的盼望往老里活,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她的失望来自把亲厚寄望在远方。令她感到满足的家族团聚时间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她离世。多年以后,我为她深感遗憾,她没有更珍惜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感到安慰,她没有让自己活在更容易获得的满足里,直到来不及。
人生原就是重逢的少,别离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