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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暑期吉他班里,替朋友客串了半个月的老师。点名的时候,竟有个拘谨的中年女人答“到”。我吃了一惊,按她的年龄和衣着,应该出现在小区的秧歌队或者公园的健身操行列才对。可是,她却怀抱着吉他,坐在一群青春飞扬的少年中间。
少年们纤柔的手指如得宠的精灵,弹拨扫按,轻松洒脱,很快就会弹简单的曲子了。而她的手枯瘦粗糙,显得极为僵硬。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还在笨拙地练习爬格子。
起先,我还担心会有同学笑话她。可大家看上去都特别尊重她,包括那些学生的家长,对她也很客气,我不禁有些诧异。在课程将要结束的时候,我终于从学生口中知道了她的故事。
5岁那年,她爱上了小朋友家的钢琴,向来乖巧的孩子大哭大闹起来。家境虽清寒,可她也是父母的小公主。父亲答应,在她15岁时一定送她一架钢琴。她总怕父母忘记,于是,每个生日都撒着娇,要他们承诺了再承诺。可真的快到15岁时,她才终于明白,父母肩上的担子太沉了,老老小小一大家人,都靠他们的肩膀撑着呢。
15岁那天,点燃蜡烛后,父亲与母亲对视着,有些欲言又止的尴尬。懂事的她掏出一把口琴,笑着吹起了《生日快乐》。弟弟妹妹们抢着吃蛋糕,简陋的屋子里满是笑声。她握着口琴,感觉这就是自己的钢琴,只不过变小了,很乖地贴在掌心。
初中毕业后,她在一家火锅城做了服务员。天天忙到深夜,腿和脚都肿了,头发里全是火锅的味道。可想到自己能减轻父母的负担了,还能慢慢攒起买钢琴的钱,她的心便成了琴键,“叮叮咚咚”地响起一些小小的快乐。
2
婚后,丈夫深爱善解人意的她,也为她的梦想动容。他轻轻对她说:“相信我,再过3年,我们一定会有钢琴的。”她摇摇头:“不,我们还是先买车吧。”丈夫是开出租车的,一直梦想能有辆自己的车。
丈夫为她买了许多钢琴曲的磁带,只要走进小小的家,就会有她爱的音乐。她在音乐声里做家务,在音乐声里给丈夫发短信,叮嘱他开车要小心。连小小的儿子,听见钢琴曲也会手舞足蹈。看着陶醉的儿子,她心里有一种幸福的痛惜。她辞掉服务员的工作,去一个菜市场,专门给人杀鸡剖鱼。工作虽苦,可挣得也比从前多。
菜市场里,流行歌曲唱得热热闹闹。她的耳朵,捕捉着各种伴奏的乐器声。每一样都是好的,若遇见钢琴声,就像遇见老朋友一般,脸上会浮出笑容。心里有幸福的人,才会有那样会心的微笑。
儿子上小学了,就在他们喜气洋洋去选钢琴时,老家的舅舅打来电话,说他的小女儿腿部得了病,没钱做手术。全家一致同意,将两代人的梦想,移植到那个16岁的女孩腿上。那个花季少女,也应该有许多水晶般的梦想吧。
这时候,两家的老人也渐渐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们夫妻都是家中的老大,照顾老人,帮助弟妹,所有的担子一股脑地压过来,日子一直过得忙忙碌碌。不知不觉间,儿子已上了高中。那是个争气的孩子,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
可是,她的手开始莫名地痛。拖了很久才做检查,诊断结果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指关节已经僵硬变形。吃药、理疗,效果都不太明显,每天早晨都痛到痉挛。儿子用奖学金为她买了一把吉他。他说:“妈,你先试试这个,活动活动手指。等以后,我给你买钢琴。”
丈夫为她报了这个暑期班,于是,她抱着吉他来了。她笑呵呵地说:“从口琴到吉他,我离钢琴又近了一步。”
3
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学生——她正在专注地弹练习曲,每个音符都弹得很认真。
结业的那天早晨,她也上台表演。尽管她平时练得很熟了,可彼时那些调皮的音符,显然不想听命于那双痉挛的手。一首简单的曲子,她弹得艰难无比,额上都沁出了汗。我心里默默地想:她的手,一定很痛吧。
同学们在台下轻轻为她伴唱:“你已归来,我忧愁消散,让我忘记,你已漂泊多年,让我深信,你爱我像从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怔住了,我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合唱。
生硬艰涩的弹奏,渐渐变得柔和动人。我端详着这个42岁的学生:她的唇微抿,面容安静如水,眼睛里有淡淡的光辉。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执着地爱着音乐的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一曲终了,所有的少年都起立,长时间热烈地鼓掌,大家轮流上前拥抱她,像拥抱自己的母亲。我也静静地站起来,向这位大我19岁的学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是个普通人,既懂得抗争,又懂得妥协,她享受音乐带来的快乐,却从不回避生活的责任。她乐观地活着,什么都不抱怨,她活出了独立的生命个体特有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