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的时候,我已进入青春期了,喜欢读闲书,便多了本能以外的梦幻。读茅盾的《子夜》,读着读着,便倾慕起林佩瑶来;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为冬妮亚的优雅大方而陶醉,甚至悄悄地欣赏电影中的女秘书,隐隐地感觉,她们身上,言行举止,有一种乡村女孩所没有的韵味。
那天,我去村后的藕池河挑水,远远地,看见一位去河边浣衣的姑娘,仿佛仙女从天而降,火红的衣袂飘逸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两只水桶起起落落,轻盈的步伐,仿佛随着音乐的旋律在舞蹈。那韵味,绝对不是乡村姑娘能有的。同村的周老师告诉我,她呀,是村办小学吴校长的朋友,刚从乌嘴中学调来下柴市,叫凃月萍。
河边,凃老师高卷着裤脚,拧干刚刚漂洗干净的花衫,素嫩的手拂了拂前额的秀发。见我过来,主动与我打招呼,替我打水。倏然,我嗅到一种从未闻到过的淡雅的香味,若隐若现,幽幽地飘来,令人沉醉。我感觉,在凃老师身体的周围,有一圈肉眼看不见的光晕,随着她的身体而律动,那味道,便是从那光晕里飘出的。我想走近,更近些,可我不敢。直到接过她递来的水桶,我还在痴痴地望着她那秀美的小腿,让水洒了我满手。我舔着手上的水,那水,也有了凃老师的味道,分外甘甜。
唉!城市姑娘,就是与众不同,就是有那么一种特别的韵味。那时,我感到她的名字也是那样的雅致,美得不同凡响,月和萍连在一起,就有了一种说不上的意境,尤其是和妙曼的她联系在一起,何止蓬壁,连天地都生辉了。
几天后,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见识了凃老师的另一种气韵。乌黑的长发辫梢系着手绢,蓬松着像一只大彩蝶,秀眉轻轻一挑,从雪白整洁的牙齿里,飘出美妙动听的歌声——她在指挥大合唱。白皙的额头、脸庞上,沁出细小晶莹的汗珠,像荷叶上的晨露般闪闪烁烁。那笑容,像朝霞下的花朵一样灿烂,不是田野里的油菜花,而是电影里绽放的白牡丹。带花的白衬衣,是那么合体,女性的曲线美闪现无遗,鼓鼓的,随着她的手势而颤动。吸引着我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
那天,上课铃声刚停下来,她就腋下夹着备课本,手里拿着教鞭从容地走进教室,轻快地走上讲台,接受我们全体起立,向她表示的敬意。她告诉我们,她是我们班新来的英语老师,随后,她优雅地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凃月萍。那五个白嫩的手指头肉鼓鼓的,只有每节周围才凹进去;那只动作熟练、挥洒自如的手臂,像刚出锅的馒头,又白,又嫩,又透明。我体内酣睡的荷尔蒙迅速被唤醒,让我有了亲吻并占有那圣物的念头,我有些燥热,手颤抖着,攥紧,我能感觉到手心浸满热汗。她讲课极富激情,抑扬顿挫,让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辞的精辟的底蕴之中,往往连她所用的词都没听见!
下课后,凃老师轻盈地来到我身边,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九满,听班主任黄老师介绍,除了英语,你的各科成绩都不错,你不要偏科啊!”她嘴里吐出的美妙绝伦的气息送到我的鼻腔里,一种气场便迅疾向我的周身扩张,一瞬间,我所有的感官都晕乎乎的,心脏像打了兴奋剂,不听话的狂跳……可是,纯洁无邪的她,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细微的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
我迅速站起来,接受凃老师的训话,时不时地点点头。而我心中的仙子——凃老师,将她的言语化作涓涓细流流入我的心田,去滋润、去抚平、去慰藉我的心灵,让我从中感受和领略许多丰富深远的意蕴,并享受她那沉冗冗地关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凃老师,她微微开启的小嘴,活像一颗熟透的红樱桃,嘴唇薄薄的,特别富于激情,此刻的我,像碰到了一株令人怜惜的罂粟,想揽过来好好地爱着,却又不敢。
后来,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英语成绩都没有什么起色。那天,凃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宿里的一角。于是,我有机会走进她的闺房。我看见,凃老师的房间一尘不染,床边的纸箱里装满了布娃娃,花瓶里养着几支栀子花,被子叠得像豆腐块,那在操场上指挥大合唱时系在她辫梢上的手绢,折叠成三角形,压在枕下不起眼的地方,露出一角。房间内,弥漫着浓郁的栀子花的香味,混合着凃老师淡淡却独特的体香。
她来了,一袭长裙,比以往更加迷人,更加风韵焯人。她让我挨着她坐下。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暗香涌动,我轻轻吸进鼻管,独自品味。她把手伸到我面前,张开,让我从她的手掌上选糖果吃,我拿了一颗,她笑了,糖一样甜甜地笑。然后,她给我讲英语单词、词组、语法……或由它们演绎而成的各类习题,她是那么的随和、亲切、纯洁,让我忘却了师道之尊严。在她手把手教我书写英语单词的那一刻,我能感受着源自她手掌的温润和弹力,我能感受到源于她身体的幽幽馨香。一瞬间,有一种气息,凃老师的气息,轻轻地笼罩着我,让我不知今夕何夕。她偶然一个眼神掠过,我就会颤抖,欢喜,忧伤,沮丧。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放肆地欣赏她那生动的双唇和活泼鲜艳的面颊。
回家的路上,我独自坐在河边,嗅着野草的芬芳,仰望着遥远的天幕,心,便湛蓝起来,五颜六色的光点,跳跃着,彩虹一样地架在我的心头。袅娜的身姿,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秀发,优雅的举动,活跃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是谁,又不会着迷呢。她提到我的每一个文字,更像是荒景里碰上了丰年,让我不停地捞着那几个字颠来倒去地想,非要把那句话里的骨髓窄干了才罢。我甚至固执地以为,我就是保尔,凃老师就是那美丽动人的冬妮亚……
接下来的日子让我很快乐,我与凃老师频繁的来往,愉快的交流。她对我也不设防,让我得以自由地接近她,单就这项举措便把我的灵魂提升到超出我自己的高度。
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去省城上大学……而凃老师,嫁给了我们村里那所小学的吴校长。于是,我与凃老师在尘世之间各自流离,多年不相见。
后来的后来,在一个夏夜的梦中我又见到了凃老师。那个梦很干净。梦中的她在水中,在我的怀里……
大三那年,我回老家度暑假,周老师告诉我:凃老师因病去世了。隐隐,有一些失落,又有一些遗憾……但凃老师身上那种城市女性特有的韵味,一直活跃在我脑海深处,那韵,那味,律动着,鲜活着,一如当年,还是那么一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