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30分,是农妇韩仕梅开始写诗的时间。
双人床上,她侧卧向一边。丈夫和儿子都睡了,周遭声音退去,白天的琐事涌上来。韩仕梅握着手机,把它们化成字词,合上韵,发布在短视频网站上,一直写到深夜一两点。手机屏幕在一片漆黑中发出微弱的光亮——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2021年1月18日,韩仕梅发了3首诗。一首《山间农家》,一首《拱桥细雨》,一首《山川骏马》。“雾蒙山间绕,梦里观昙花。”“雨滴坠落处,频频起涟漪。”“踏遍五岳山,足迹留天涯。”3首诗摆在一张图片里,一段红,一段紫,一段绿。她在配文里写道:“我在工厂做饭,中午急着做饭,把作品少发了一句。现在给诗友们重发一次,完整版的,这次不用转发评论。感谢诗友们一路陪伴。感谢大家。”
韩仕梅49岁,住在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九重镇。整个前半辈子,她都在为别人活,为母亲、为丈夫、为儿女。下半辈子大概也会如此。2020年4月,她开始在快手App上写诗。一年多来,写诗成了韩仕梅在家务和工作之外的全部,这让她找到了“一点点自我”。
诗
自从1岁时随家人从湖北逃荒到这里,韩仕梅再没出过河南。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郑州,那是儿子上大学的地方;再次是淅川县城,2016年她曾送公公去那里看病。除去这些,她眼前唯一的风景是一片山谷,那里种满庄稼,家里的地也在那里。
韩仕梅和儿子都在村里的箱包厂上班,从家骑电动车到单位只要4分钟。在厂里,她负责给管理人员做饭,儿子当工人。闲下来的时间,韩仕梅都用来拿钩针做鞋子,一双鞋在市场上能卖80块。2020年4月,韩仕梅换了手机,儿子给她装了快手App,帮她注册了账号。上快手没几天,韩仕梅看到一首诗。她忘了那是五言还是七言,反正就是整齐地排在屏幕上,背景是一张风景图。上面的字韩仕梅似懂非懂,念着倒是顺口。就是这首诗,给韩仕梅工厂与宅屋两点一线的生活,打开了一个出口——有光进来了。
那是韩仕梅初中辍学后第一次看到诗,而她在快手上写的第一首诗更像一段歌词:“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是谁伤透了你心芳。”
在这首被韩仕梅视作“凄惨悲凉”的诗下方,她写道:“女人一定要找一个爱的人在(再)嫁,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
即便“凄惨悲凉”,写诗还是成了韩仕梅生活中唯一快乐的事,毕竟只有写诗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点点自我”。而且无论写什么,都会有人夸。她写诗很快,从产生灵感到写出来,最快只要几分钟。诗写得快,但韩仕梅每隔一两天才会发上一首。因为快手上有个人告诉她,不能一口气发太多,“不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韩仕梅记着这话。
服从、听命,是她这一生中最擅长的事。
命
韩仕梅本该被淹死在尿桶里。
家里兄弟姐妹6个,她排行第五。母亲分娩那天,韩仕梅后背朝上出生。母亲说,这种姿势出生的孩子,成人后必不仁不孝,于是想要把她按到尿桶里溺死。父亲极力阻拦,救下了韩仕梅。
2005年,韩仕梅34岁,这时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母亲临死前,她才在老家床前听到这段往事。
但这已无碍大局,韩仕梅恨极了母亲,直到她死都恨。
1972年,韩仕梅随父母从湖北逃荒北上,落在了九重镇。韩仕梅学习好,总能拿到考试前三名的奖状。她把奖状一张张整齐地压在自己的褥子下面,渐渐鼓出个小包,睡觉时顶着后背。
初二那年,因为缴不起每年18块的学费,韩仕梅被母亲从学校带回了家,种地干活。22岁时,她被卖给了外村一个大她8岁的男人。韩仕梅的3个姐姐也是相同的遭遇,她们的“价格”在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买家大多是村里的老光棍。韩仕梅的价格高些,3000块。买她的男人只会说简单的字词,用韩仕梅的话形容,“像个几岁的小孩”。
结婚前,韩仕梅以为只是丈夫脑子有点问题,日子总挨得过去。但住到婆家,她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糟。公公和丈夫患的是同样的病,婆婆是小脚,不干活,一家人住在30多平方米的瓦房里。为了娶她,婆家欠了亲戚和信用社4800块钱。从1992年韩仕梅嫁过来开始,来要账的就没停过。
韩仕梅刚结婚就怀孕了,但直到生孩子的前一天,她都在水井边挑水。三姐来探望时,发现她没钱补营养,给她买了5块钱的鸡蛋。生孩子、盖房,要钱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韩仕梅没工夫抱怨,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些小事记在心里,在工作和养家之间不停地转着,沉默地转着。
她渴望和人交流,但丈夫就像“一棵树”“一堵墙”,永远只会听韩仕梅讲,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韩仕梅说,吃饭、干活,他只会干这两件事,像头老实的牛。有时两个人发生摩擦,她尝试和丈夫讲道理,但讲上一天,他依然是那副呆滞的样子,不点头也不摇头。渐渐地,韩仕梅也没精力发脾气,话一天天少下来。
欠账,还账;又欠账,再还账。最穷的时候,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了。韩仕梅种辣椒、进工厂,想着法子给家里增加收入,村里人都夸这个3000块买来的媳妇能干。
韩仕梅也和这个家捆绑得越来越紧了。她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越来越完美的螺丝钉,嵌进这台锈迹斑斑的机器,“自我”不再有容身之地。
韩仕梅原本将儿子当作自己的希望,但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1993年农历八月二十九,韩仕梅的儿子出生。生产前,她担心儿子也跟丈夫和公公一样。听到婴儿的哭声时,她才放心下来,“看面相不是个傻的”。韩仕梅珍惜这个孩子,从来不让他干体力活。后来儿子到县里上学,她有空就去送饭;儿子考上郑州轻工业大学,她就坚持每个月坐几个小时的车,去郑州看儿子。
毕业后,儿子到厂子里找工作。体检时,发现了一处肺部阴影。医生诊断称,这是小时候的一场肺炎所致,对身体并没有影响。但工厂因为这处阴影拒绝招收他,连试了几家单位,结果都是如此。本来还可以去找别的工作,但他就像拿了张残疾证,从此回家躺着了。再后来,韩仕梅给他找了现在在厂里的这份工作。
这些事,韩仕梅一般不会和别人讲,快手上的诗友只知道,韩仕梅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但这个大学生并不关心韩仕梅的诗。除了诗友和女儿,没人看韩仕梅的诗。她尝试过给丈夫念,念了几首,丈夫都是那副表情,韩仕梅明白,他还是没听懂。“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沒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欲哭无泪。欲言无词。”2021年1月3日,她发了这样一条动态。
在快手上,她第一次有了除家庭之外的社交,可以做自己想做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一个“女人”。她可以自由地展现自己的脆弱,写下“为奴不问红尘事,泪已流干两鬓霜”。但“有个依靠,有个人疼”这个愿望,她永远实现不了。一次在快手,她刷到一首《钗头凤》,还配着陆游、唐婉的故事。韩仕梅挺喜欢,觉得自己也和他们一样,爱情成了一桩悲剧。
1月20日下午,韩仕梅和往常一样在厂里做饭,工作间歇她唱起刀郎的《西海情歌》。这首十几年前的歌最近在快手上又火了。“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带着河南话的唱腔婉转悠长又空空荡荡,和粗粝苍凉的原唱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