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山、那人

作者:郭馥 日期:09-04 17:09 阅读:

  整理当年的笔记,一组“老乡的趣事”把我带回三十年前的故里。现在读来竟像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一般!

  啊,那年、那山、那人……

  老乡的趣事

  在我所居住的山沟里,厂里的工人都称当地农民为老乡。

  我厂位于偏远的四川边陲,方圆十里八里乃至几十里都是连绵起伏的大山,除了我们这家三线厂外,相依相伴的便是东坡一户,西坳一家的农舍茅屋。

  尽管人烟稀少,一到赶场天,山路上背背篼的老乡总会络绎不绝。也不知他们都是从哪道岭哪重坡多少里路赶来的,反正生活区坡坎下那一处小小的集镇总是闹腾得红红火火。从自家腌的咸菜、晾晒的粉条……到时鲜的山果:桂圆、枇杷,工人们的菜篮子也总是装得满满的。

  深山夏兰

  因为要给我家阳台装上围窗,于是便结识了这位农闲时来厂里找活干的老乡。三十七、八的年龄,矮墩墩的个儿、四方脸膛。当时我也不过三十来岁,可他却一口一声的尊称我为“嬢嬢”。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时真感到别扭,还不如叫个“老师”“师傅”的中听。

  老乡的“工作间”在阳台上,那里摆着一盆我心爱的米兰。他倒以为是罕物了,每日里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那蓝瓷花盆儿端下捧上,说是这香气倒似山里的兰草呢,只是那花儿却又桂花般的小了。

  这位老乡干活不带歇气的,总是吭哧吭哧一干就是半天。虽则是山里人却又颇识礼数,每给他泡上碗茶总是直视着你,诚恳地道:“谢谢了哦,嬢嬢。”收工时总是把四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木屑、刨花一并扫进他的大背篼,一声“嬢嬢,打扰了啊”又是笑吟吟地直视,才算告辞。

  摆谈中得知他家离此地有三、四十里。山里人娶媳妇不易,儿子今年还不满三岁呢。从他穿的那条“两色”裤子:两条兰裤腿的正前方各有一块长及裤脚的黄色大补丁,和那双开了口的解放鞋便可想见其日子的艰辛。临别时我拿出儿子穿小了的一套半新条绒套装、一顶小皮帽、一双小皮鞋送给他儿子。这老乡竟诚惶诚恐地嗫嚅起来,半晌才道出一句:“嬢嬢,难得你好心肠哦!”也竟是泪盈盈地了。接着便提到了山里的兰草,说是就长在他家后山的悬崖上:“夏天的时候香气都飘得到屋头来。嬢嬢如是不嫌,二天我给你背几棵来。”

  啊,深山夏兰!曾听同事提起过:“那香,硬是不摆了!”我自是十分欢喜,也深为他含泪捧出的真诚所感动。

  时隔一两个月后,八月里的一天下班回家。老远便闻到一阵扑鼻的馨香。我惊奇地发现门口有个奇特的花盆,这盆竟是用一段树桩挖空而成!盆里的黄土中长着一簇翠绿的兰草,几杆挺拔的花枝上一朵朵玉色的花儿娇艳欲滴,“那香,硬是不摆了!”

  丈夫告诉我这便是那位老乡送来的:“因为路远,怕花焉了,竟是连泥带土并那自制的花盆一起背来的。留他吃饭,却道是乡坝头打谷子正忙……还邀我们去他家玩呢。”

  哦,我这才恍然忆起那老乡的承诺。三、四十里山路啊,就是空手疾行也得走两三个钟头,何况还顶了这八月里的酷暑……

  深吸着这沁人的馨香,我的眼睛湿润了。

  只有五斤黄豆

  既然作了“山民”,买菜爬坡的事便是家常便饭了;但也是沾了山民的光吧,厂里的工人在集市上买粮时也常有热心的卖主甘愿无偿地为其背送的。

  这次我只想买几斤黄豆。几斤黄豆本不至于请人代劳的了,可我一手拎着刚买的两只鸡(已请人杀好),一手又拎着一篮子鸡蛋,于是便试探着询问卖豆子的小伙(他卖的那袋豆子看来也就是五、六斤吧):“老乡,能帮我把豆子背上去吗?”这小伙,三十来岁,大大的眼睛,清瘦的脸庞,敞开的衣襟露出粗劣的杂色毛衣。听完我的问话,又打量了一下提满东西的我,便爽快地点头道:“等我把麦子称了着。”哦,原来他还卖着半背篼麦子。

  真有意思:那杆秤打不起——秤砣挂到了没有刻度的端头上才刚好稳住。只见这小伙从地上捡起一截稻草,量了量那长出刻度的一截,再把它放回刻度上去比,于是认定长出的一截为六两。买麦子的是一位农民大姐,也很以为然地认可了。我倒是着实吃了一惊——买方要是换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位大姐,不,就是我,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总得另找一杆大号的精确一下吧。想不到老乡间竟如此大度!

  买好豆子,正好旁边是一位卖酒米的;我便买了六斤,也放到了他的背篼中;征得他的同意,还把手中提的两只鸡放了进去。一路上又买了些花菜、萝卜(惭愧——也都放到了他的背篼中)。

  集市上人特别多,大概是因为年关将近吧,而且又是几天的连阴雨刚刚放晴。这小伙个头和我差不多,一身衣服又极普通,要是一闪身钻入了人群,还真没法找呢!尽管我自以为有特好的直觉,认定他是诚实厚道的;但他那五斤豆子只值7.5元,而我那两只鸡却值60多元啊。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总是下意识地用眼角瞟着他。可这小伙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坦然得就像他掐稻草量秤杆一样。倒使我有些愧疚了。

  走出了喧嚣的集市,又走向那长长的石梯。原以为他会嫌远,可他却只是从容地跟着走,并不发话。于是我问;“你上去过吗?”“去过”他平静地回答。去过?要知道,从集市到我住的那片宿舍,要爬一个高约二百级左右的石梯。我不是第一次请老乡代劳的了,但仅为售出的五斤豆子而甘愿额外负上一二十斤重荷的,这小伙是第一个!

  随便聊聊,得知他家住在十几里外,来这儿赶场还要坐一两个小时的船。我道;“这么远来赶趟场也真够难的。”没想到他却说:“我们还算近啰,别个好多还是走了二、三十里来赶场的。”接着又谈到了孩子“娃儿些上小学都要跑五六里路哟……”。

  说话间到了门前。放下背篼,我要他算算钱。小伙子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7.5元”,他回答,语气十分肯定,眼里既有自信也有征询。“对的”,我也爽快地回答。本来嘛,1.5元一斤,五斤,早算好了。我返身进屋,拿出几包干脆面——这小伙子午饭必得耽在路上了,一路心甘情愿地无偿劳动,毫无任何讨价还价,真难得!没想到他竟显出诧异的神色,十分干脆地说“不要,不要!”我再递过去,他转着身子避开,急切地说“不,不要!”我干脆把面放到他背篼中,说:“你帮我背了一路,亏了你了;再说可以给你家娃儿吃呀。”他顿了顿,便爽朗地答道;“谢谢了哦,嬢嬢!”

  “哎,老乡,快别说了,是我该谢谢你啊!”我,真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了。一路曾为能如此轻易地乘五斤黄豆之机大量借他之力而暗自庆幸的我,此刻竟脸红心跳起来。老乡的诚挚与善良又岂是几包干脆面所能褒奖的?

  半斤米

  记得去年新米刚下来的时候,到集市上买米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那背篼米特别醒目。见她没带秤,我便向旁边一位收土豆的贩子借秤来称。这一背净重35斤,不料这姑娘却一口咬定是35斤半,要求再找杆秤来称称。我说:“何必呢,不就少了半斤吗?”可这姑娘独辫儿一甩,扑闪着黑黑的眸子认真地说:“当真是35斤半,打米机那儿刚称过,还旺翘翘的呢!”说罢便跑到别处借秤去。再一称,这回倒是足有35斤半了。“该是不哄你嘛!”姑娘乐了,红扑扑的脸上笑起一对酒窝:“我那一背篼谷子50多斤才打了35斤半哟!”她又心痛地说。“不就多了半斤吗?”我不冷不热地搡了一句,心想,这姑娘挺计较的。

  当她帮我把米背到家后,我拿出厂里才从东北运来的大米(每个职工十斤)给她看。姑娘那黑黑的眸子里闪出惊异的光,啧啧称赞:好米、粒大、透明,还圆圆的呢;竟不似这方的那般细长。于是我舀了一碗让她带回家尝尝。没想到这姑娘竟笑而不接。问其理由,却道是她家人多,六、七口子;锅也好大,这碗米还不够下锅的呢。“嬢嬢,这么好的米你各自留到吃吧。”姑娘诚恳地说。

  我愕然了:这一碗米也半斤有余了,这姑娘当初不是为了半斤米称了又称吗?我觉得她真有些犯傻。刚想说点什么,接触到她那明快真诚的目光,我恍然悟到:姑娘不是生意人,她心痛的是自己的劳动啊!

  凝结在半斤米中的价值第一次从姑娘的眸子里深深印入我心中:那里有四月里插秧那切肤浸骨的泥水的冰凉,八月里打谷那稻芒扎身的火辣辣的疼痛;那秤杆上的半斤米啊,粒粒都盛满心血的分量。

  多了四条小鱼

  这天清晨跑完步直接去了集市。见一对四十开外的老乡夫妇守候在两支黑桶旁。一桶是一尺多长的大鱼,一桶是三五寸的小鱼。大鱼要价是六元一斤。我出了伍元伍的价,没想到他俩竟一口应诺,我倒后悔没再出低些了。

  选了两条大鱼放到秤盘上。活蹦的鱼哪会那么老实——果然掉了一条。那农夫捡起刚准备再称,我却嚷嚷着:“得洗洗,太脏!”那农夫也挺认可的。

  称好的鱼放入随身带的塑料袋中,便要那农夫捧点桶里的水养着。他从放小鱼的桶中捧水了,一捧又一捧,却捧起了一条小鱼。在我“放进去呗”的建议下,他便笑着把小鱼也捧进了袋中。得寸进尺的我又道“再放一条嘛”。那农夫果然又笑着依从了。一结账,大鱼该付7.7元(一斤四两)。我便说:“其实五元一斤就合适了……”。老乡相互望了望,差不多是同时说;“让你七角也太多了,如果是角把钱还好说。”不过,他俩似乎也觉得是卖贵了些,倒有意要让让我,便提出只收7.6元——让我一角。成交后,我又半开玩笑地说;“呃,再放两条小的嘛”。那农夫诚心实意地看看我,弯腰又向桶里去捞了。于是我的袋中又加上了无偿的两条。看到其中一条好像已经死了,我又嚷嚷道;“换一条嘛,你看这条是死的”,那农妇却诚恳地说:“不关事,还是软和的”。我便不再换了。于是我的7.6元便买了两大四小六条鱼。这大鱼已经是少收了一角了,而这四条小鱼却是白送的啊,起码也有半斤多了,起码也该值两块钱吧;可是,我的山里老乡,这对淳朴的农民夫妇,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让了我四条鱼!也许他们为此而感到良心的安慰——那5.5元的要价还没有坑人(看得出来他们原以为只能卖5元一斤的),而我,侥幸中也在感叹着老乡的诚实与善良。

  回家说给丈夫听,没想到他却说:“你也太那个了!这小鱼还是鱼苗啊,老乡不是急等钱用哪会出手?老乡可怜!”我似被猛地一击:我真的有些“太那个了”,是太计较,还是太缺乏对山里人的同情心了?是的,这穿着简陋的山民夫妇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呢;那孩子早该享受小皇帝的待遇了,却穿着脏兮兮的又大又长的蓝布褂,淌着鼻涕,眨巴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欢喜的守在鱼桶旁。其实,多要几条小鱼在于我,也并非是想占些便宜,倒有几分添趣逗乐的意思;可老乡们却是在诚心实意地凭着良心办事,尽管还指着换来的钱称盐打油,甚至还有孩子的学费呢!鱼,可以多要几条——如果是试探老乡的真诚;这钱,也正该是主动付给的。是我欠老乡的一份情啊!可我,可我却经常愧受了山里人的宽厚与真情;尤其愧对那个眨巴着眼睛欢喜地看着我的山里娃。

  ……

  老乡的故事讲不完说不尽。此次重读,“善良”二字在我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它已然化为那一个个老乡的身影。

  啊,那年、那山、那人……

  都说乡情最深,那方山乡即是我的第二故乡。尽管现在的生活已迥然相异,但山里人的淳朴善良却像融入血脉的基因,每每促我反省,催我自励;使我少一分算计多一分宽容,少一分傲慢多一分谦逊,生活得更加轻松坦然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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