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看过冰心的《小橘灯》。与此相似的,是将瓜果的内部掏空,放进一支蜡烛。点亮后,植物内部的香气被热和暖催逼出来,袅袅上升。透明的,芬芳的,每一分钟都在流失,每一分钟又不断重生。充满香气的火,可以放在手心里的灯。
此外,最动人心弦的大概是水灯。每年盂兰盆节,亚洲多少地方都在放它。给死去的亲人,也给路过的游魂。亮光如萤火顺水而下,那些生离死别的惆怅便也随之远去。纸船遇风浪本易翻,但这样的节日,往往都是无风的晴天,好像真有鬼神暗中护佑一般。自家亲人即便迷路,看不到水灯的情状,水底的鱼儿、水草也都会替他们一一见证,它们游弋来去,并不惊动。
天上星,地上灯。说人死,也常说灯灭。
灯本有心。灯芯偶尔会被化了的蜡油汪住烧不起来,要人用针挑出再剪一下才能继续燃烧。古人恐怕也是漫漫长夜里对灯无聊的时间太多,才会编出《灯草和尚》这样的故事,又荒唐,又艳异,还有一点来自魑魅魍魉世界的狂喜。
日本的《百鬼夜行图》里,鬼也都擎着灯,蹑手蹑脚地走,样子煞是好看。
2017年12月,我在上海看了一部动画片《寻梦环游记》,故事的背景是墨西哥。里面的亡灵世界也都由灯光统治。原本古今中外所有的鬼都只怕阳光,不怕灯——灯是黑暗王国最友好的使者,没什么攻击性,只是静静地照亮,不大扰人,又如同人的灵魂有生有灭。但那部电影最重要的思想,是说在墨西哥人的眼中,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意义,生与死互为补充才组成了完整的生命。因此,每年的亡灵节,墨西哥人会祭奠亡灵,却绝无悲哀,甚至载歌载舞,通宵达旦,与逝去的亲人共同欢度这一年一度的团聚时刻。
也就是说,人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还有活着的亲人记得自己,便可长久地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而每年的亡灵节,只要有亲人记得为自己点一盏灯,便可跨过生死桥与家人团聚。
看完电影的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接到家人的电话,告知我当天凌晨四点,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老家的县城去世的。她和我们在深圳住了整整二十年,后来不幸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即俗话说的“老年性痴呆”。她人生最末的六七年,正是一个由明白趋于糊涂的完整演变过程,乃至渐渐不认识女儿,更遑论儿子、孙子、女婿、外孙。2017年春天,她神智突然短暂清明,就一直闹着要回县城老家,叶落归根。外婆半夜起来上厕所,却找不到回房间的路(其实就在厕所对面),跑到客厅里大放悲声:“我是毛海娥,我要回家。”她有时又对妈妈说:“怎么一屋子人在喊我回老家?”其实客厅除了她们俩,空空荡荡。闻者无不悚然。
如此大闹数日,妈妈终于只能含泪让照顾外婆的四姨奶奶陪她回去,自己也一路护送到县城,又给老房添置了许多家当。而外婆在几年前,就早早为自己在乡下准备好了寿材。只有在老家才能土葬,这也是未雨绸缪的意思。
我在2017年8月,还和妈妈回县城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身边亲友问她我们是谁,外婆闻言非常紧张,又十分羞涩(她本来脾气不好,得病后却常有少女的娇羞),想了很久以后老实说:“不知道。”随即又补充,“但肯定是我心上的人。”好亲。
从沪上连夜赶回湖南奔丧,一路上忍不住对着飞机舷窗外的黑暗流泪,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往事纷至沓来。泪眼中,看见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直觉得手上捧着一盏微弱的灯。我在心底说,外婆,我会一直记得你,我是你心上的人呀。
在这之后的春节,因是新葬,必须回县城扫墓。初五那日,依照本地风俗,须在坟头烧半人高的纸马十数架。还是十二月送葬的同一队孝子孝孙带着纸马上山,一行人浩浩荡荡。我因为在葬礼上已痛哭过多次,这时已没有眼泪,只是一心一意地擎着纸马认真走那隆冬阴天泥泞的山路。等到了坟头,众人祭拜如仪,待纸马腾起半天烟火,遂又沉默地鱼贯下山。
我故意拖在最后,想等表弟踏灭坟头的余烬再一起下山。这个表弟,就是那个小时候常犯百日咳,害外婆不断下床给他拿止咳糖浆的表弟。外婆是他的亲年年(我们本地土话把奶奶唤作年年)。等她到了深圳,才一直和我家一起住。按理说,外婆后来和我们在一起时间更久,但似乎还是对从小带大的孙子更亲。虽然后来殊途同归,统统不认得了。
坟头黄土里到处都掺杂着鞭炮碎屑、彩色纸马、白色经幡和塑料童男童女未烧尽的笑脸,惨淡如任何乡下扫墓的尾声。怕引发山火,表弟一边在坟头专心找那些尚有火星的纸马踩踏,一边低声说:“年年,你一个人在山上冷清,给你烧点纸,过年也热乎热乎。”
他并不知道我在等他,更不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当即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他也记得她。给外婆点灯的人又多了一个。
外婆一定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