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经常跟随父亲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们乘坐的是一辆老掉牙的吉普车,所有的零件都在与车轮一起摇滚。我们就在这种摇滚中走走停停,迷恋地遥望天和地的尽头,时而有一群遮天蔽日的银鸥叫着飞过,时而有孤独的牧马人月亮似的慢慢在山冈上升起。父亲没有告诉过我这种游走的目的,后来我终于懂得,父亲原本也没有什么目的,他只是觉得在辽阔的空间里比较自在,而身旁有比呼伦湖还要清澈的女儿相伴,他的自在中便多了一份开心。
我记得父亲的车里总是带着大肚子玻璃瓶装的酱油,铁皮桶装的白酒,桦树皮篓装的咸盐,还有一些土霉素片和蛤蜊油,这都是牧民需要的东西。我们用不着事先联系,在草原深处,每一座蒙古包里都有我们久违的亲人。那些蒙古包孤零零地坐落在茫茫的绿野上,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菰。蒙古包的主人早知道我们即将来临,已经熬好了奶茶,开始杀羊煮肉。这让我好不奇怪:草原深远安谧,难道是天上的云朵给他们报了信?
是套马杆在传递草原上的声音。牧人阿爸把手里的套马杆平放在草原上。牧草挺拔茂密,如无数只有力的手臂,托举着那根沉甸甸的柳木套马杆。草浪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牧草却并不倒塌。我好奇地把手伸向套马杆下面的草丛,发现那个半尺多高的小空间,彷佛秘而不宣的母体。无数小昆虫、小蓓蕾、小露珠都在里面静静地醒着,无限的季节就在这薄薄的空间里成长。
当我把耳朵俯在套马杆上的时候,便听到了一种清晰响亮的声音。那声音难以描述,好像一会儿把我推到了城市的街道上,一会儿把我带到了大海的波涛里,无序,错杂,时断时续,有时细腻,有时浑然。随着这种声音来临,貌似凝固的原野顷刻间变得栩栩如生——百草窸窣,群鸟鸣唱,许多莫名的动物在啮噬、在求偶、在狂欢。马群像石头从山上纷纷滚落,云朵推动大地的草浪,甚至还有朝阳拂去露水时的私语,鸿雁的翅膀驱赶浪花的回声……这时候,牧人阿爸说:“要下雨了,咱们包里坐。”我抬头看天,天空阳光灿烂,碧蓝如洗。我们进包后,一碗奶茶方尽,暴雨真的来了。雨点打得蒙古包“砰砰”响,像群鸟在弹跳,雨滴时而从天窗射进来,落到肉锅里。
草原上有会看天、看年景的人,也有会听天、听地的人。他们长期在人迹罕至的草原上游牧,慢慢地获得了独特的生存智慧。牧人阿爸说,刚才的雨是套马杆告诉他的,他还说他一大早就听见了我们的汽车声,也听到了雨正在远处商量着要往这里来呢。吃肉的时候,阿爸又告诉我,细看大羊肩胛骨片上的纹理,就会发现游牧的足迹——羊走过的草场是否茂盛,水是否丰沛,什么草比较多,羊缺乏什么营养,生过什么病,等等,都会通过不同的骨纹显现出来,那么牧人就知道下一年该怎么选择草场,游牧的路线图也就有了。于是,经年累月,一切都变得可以预言。
风每天在草原上吹过,岁月都到哪里去了?传统的游牧,是大格局协作式的迂回迁徙,以满足畜群不同季节的不同需求,比如春天接羔,那就要到残雪消融的阳光坡地去;牧草返青时,要给畜群找到大片有营养的牧草;夏天要考虑哪些地方的草适合储藏,留下来待秋天打草,保证牲畜有过冬的食粮;水、温度,哪些牧草能为牲畜提高免疫力,哪些牧草能调节牲畜的胃肠,哪些地方的牧草适合牛吃,哪些地方适合马吃,等等,这是一种生灵与自然共生的大学问,也是值得当代生态科学深入研究的课题。可是人们到底还是忽略了这一切,当然也很快尝到了苦果——牲畜被铁丝网囿于家家户户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场上,食物结构单一,活动范围狭小,无法率性自在地生长,于是肌体不停退化,几代下来,牛羊肉的味道已经大不如前。作为经营者的牧民,单枪匹马,缺少机械化的生产工具,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往往力不从心,而面对市场经济冲击时,常常显得不知所措。于是,在一部分人富起来的同时,也有人无奈地卖掉或者出租自己的草场。
现如今,汽车轮子和微信直播,将茫茫草原与外界紧密相连,亘古的秘境变得一览无遗。“站在草原望北京”,不再是夸张的修辞。在蝴蝶扇动翅膀的瞬间,现代科技已经覆盖了草原,汽车自驾游、直升机拍摄、电商平台、云计算、网红,等等,不由分说地都来了。新概念在草原上跨时空嫁接,开始了前所未有的试验。一个从未走出草原的年轻牧马人,靠着百度导航,六天不到就用小汽车把阿爸、阿妈带到了椰风弥漫的海南岛。那两个一辈子都穿着马靴、戴着包头巾的人,卸掉全身十几斤的重负,站在大海里,互相看着白皙的躯体和古铜色的双手,哑然失笑……记得20世纪六七十年代,草原的老人常常这样教导不愿吃苦的儿孙:“要知道你的午饭在羊身上,不在供销社的柜子里。”而现在,牧民从业的方式已经五花八门,草原的食物也变得丰富多彩,什么肯德基、比萨、韩式烧烤、麻辣烫,无所不有,吃一顿传统的手把肉,反倒要特意跑到饭店,端的十分奢侈。
然而,生产方式带来的变化,改变的不仅仅是草原的生活,还像微风细雨一样,日复一日地浸润着草原的心灵。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牧民阿爸就是一切牧民的代表。他们淳朴、勤劳、真挚、好客,爱草原如生命,爱大自然里的一切,从不在草地上动土,从不捕鱼,不到万不得已,不猎杀野兽,个个都可以信任,人人都可生死相托。草原古老的游牧文化,粉碎了一切人定胜天的谎言,其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涵,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呈现出很大的科学性。草原事实上意味着一种物竞天择、生命轮回的大境界,它属于万物生灵,而不仅仅关照人类。游牧文化告诉我们,只有草原大野芳菲,亘古犹新,人类才能浑然于万类之中永续苍生。只是忙于战天斗地的人类,并没有谦卑地将其当作一本教科书罢了。
历史是多条不同的河流,当它们汇入大海之后,还会以波涛和旋涡的方式互相冲撞不已。看吧,在茫茫的草原上,无数时间的碎片,无数空间的远影,都在时代的大苍穹里闪光、发声、跳跃、裂变、融合、再生。昔日的淳朴、今日的开放,每一种内在的质地,都不足以固守原初的草原。草原的秘密在哪里?我依凭大半生的体验来书写草原,也时刻以高度的敏感注视着草原。我对草原的聆听,已经有了多元的方式,当然感情的因素是最重要的。我如此热爱草原,我手中的笔永远无法离开草原。草原告诉我一切:生命与自然,人生与历史,现实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