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和妻女趁着周未,带着想家的那种期盼和喜悦,踏上了归家的路。
一下车,我吞吐着老家那清新的风,轻嗅着油菜花的清香,温馨陡然从心底升腾,如田畴远处萦绕原野的那片薄雾,渐渐地弥漫开来。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我独自绕着村庄转蹓。那段低矮的土墙,是我从田地里劳作晚归后小憩的地方,多少个黄昏炊烟初起的时候,那里曾响起我清扬的歌声;那口池塘已经被稻田挤压得只剩下鼻孔呼吸了,那曾是我们姐弟几个夏夜纳凉的绝佳之地,几个人躺在竹席上,正对着满天繁星作无穷无尽的遐想时,却听得几声狗叫,起身惶然四望,却是夜行的村民走过;那间小小的柴房没了痕迹,里面的柴草存放得很少,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总是特别地寒冷而漫长……
我紧走几步,来到守候在抗旱沟上的老柳树下。循着那安静的田野,我能看见父亲披蓑戴笠,左手扬鞭,右手扶犁的场景,我能听见当年田野里起伏的蛙声,我还能闻到旧时稻子的清香在空气中流淌。那时候,四哥领着我和五哥像牛一般在这片土地上日夜劳作,风雨无阻。因为年少不更事,我无法理解大人的心思,所以,我经常偷懒,经常借故头疼脑热不下地,由于我最小,干不来也干不了多少活,兄长们便让着我些,平日里只交给我积肥和割牛草,其他活可以不用干。但是,到了三伏盛夏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我照样逃脱不了劳动。
我曾在酷暑的田间饿得前心贴后背还得挑回一百多斤的新鲜稻草,我曾在酷热的中午顶着似火骄阳割完最后一块水稻,我曾在蚊虫乱舞的夏夜弯腰弓背非要插完那丘稻田……
那时候,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日子过得很苦,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改变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成天匍匐在田间地头,全身晒得黑不溜秋,天黑透才会回家。夜晚,煤油灯也舍不得点,女人在月下纺纱纳鞋,男人在屋檐下埋头抽旱烟,孩子们在晒谷场上追逐嬉闹——我不知道这种貌似安宁祥和的状况何时可以改变。那时,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不止一次地梦想过,不止一次地发誓过: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要更换一种活法!
伴随着这种心理情结,也就铸成了我的这种不服输的强硬性格——它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营养剂,不可缺少的鞭策力。学习上,遇到困难,只要一想起在田野里的那些难于忘却的经历,我就会焕发出一股强大的动力。
那年高考后,我的嘴角冒着绒绒的胡须,像一颗九月深绿色的青橘子,挑着行李离开老家去长沙上大学。临别时,母亲站在门口流着泪,那哗哗向北流淌的藕池河,也在为我哭泣。
我离开了小村,不再是老家土地上劳作的农民,走进了只长楼房不长庄稼的城里,终于成了我曾经梦想的城里人。我为此沾沾自喜过。可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池塘、小溪、老柳都已刻进我记忆深处,他们是我全部乡村生活的源泉。
前几天,我与母亲通电话,她说:“九满,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我忽然间就沉默下来,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样的沉默到底是在盘算有多久没回老家的时间,还是被“老家”这两个字猛然击中而出现了临时的大脑短路,反正我好一阵子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母亲的声音变得急促:“九满!你怎么了?咋不说话呢?说话啊!”我才一激灵,赶紧说:“没事,没事,刚才以为有人敲门呢!”
今天,我终于在母爱的召唤下,带着点点白发和额前的皱纹回来了,中年的我如蜗牛一样驼着生活和家庭的重壳,我坚实得如一头暮归的黑水牛站在村囗。这时候,迎接我的是四月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有扑鼻的花香和嗡嗡勤劳的蜜蜂。当年的大人们如一棵棵老了的桑树,有核桃纹一样的脸,我握着他们热情而瘦弱的手,我听到的是他们叫我的乳名:“九满回来了!”三哥家的老黄狗也跑过来迎接我,摇着尾巴似乎知道我是这里走出去的孩子。
夜里,我陪着母亲说话,看电视,听母亲重复地摆过去兄长们支助我上学的事情,说去年乡里修水利占了多少自家的土地,讲前年栽种的桃树有几棵己经结果了,叙外出打工的孙辈买了车子存不住钱,嗑那几个早已不在人世的老邻居,唠叨四哥过年时换的液晶电视没原来的老电视机好,晃花了眼睛……
晚上,我睡在故乡清新空气的夜里,听着屋外嘀嘀嗒嗒的春雨,这个夜里没有车水马龙的声音,没有灯红酒绿的世界,故乡的雨夜让我静静地回归,所有的人生风雨似乎只是过了一转眼,我仿佛是昨天才离开老家……
我回广州的那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之中,便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忙碌的脚步和声音。我知道,母亲已经在准备早饭了。我起床走出房门,一阵浓浓的腊肉香味扑鼻而来。门口,干干净净的脸盆里,装满热乎乎的洗脸水,里面放着叠好的明显是反复洗过的毛巾,我知道是母亲为我准备的,我含着泪水感受着这份难以言说的母爱,嗅着温暖的毛巾上淡淡的香皂味,在愧疚中完成了洗脸的过程。
我站起身,这才留意到,母亲在我身后默默地注视着,脸上是笑意和满足。母亲说,水怕冷了吧!那一刻,我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我装作抬头看天,让眼泪流进衣领里,温暖我的心。
母亲在,家就在。有空就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