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讳言,写这本书,是因为我的父亲。
在父亲生命后期,我和他才有机会较长时间亲密相处。因为写梁庄,他陪着我,拜访梁庄的每一户人家,又沿着梁庄人打工的足迹,去了二十几个城市,行走于中国最偏僻、最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夸张地说,没有父亲,就没有《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这两本书。对我而言,因为父亲,梁庄才得以如此鲜活而广阔地存在。
父亲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
那时候,吴镇通往梁庄的老公路还算平整,两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杨树,父亲正从吴镇往家赶,我要去镇上上学,我们就这样在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着,惊喜地说,咦,长这么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父亲的白衬衫干净体面、柔软服帖、闪闪发光。我被那光闪得睁不开眼。其实,我是被泪水迷糊了双眼。在我心中,父亲和别人不太一样,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满痛苦。
他的白衬衫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全家连基本的口粮都难以保证,那青色的深口面缸总是张着空荡荡的大嘴,等待有人往里面充实内容。父亲是怎么竭力省出一点钱来,去买这样一件颇为昂贵的不实用的奢侈品?他怎么能长年保持白衬衫一尘不染?他是一个农民,他要锄地、撒种、拔草、翻秧,要搬砖、扛泥、打麦。哪一样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便很难洗掉;哪一种劳作都要出汗,都会使白衬衫变黄。他的白衬衫洁净整齐。梁庄的路是泥泞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风令黄沙漫天。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要遭受多少嘲笑和鄙夷。
在讲述当年被批斗的细节时,父亲说,“白衬衫上都沾满了血”。在他心中,“白衬衫沾满了血”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到几十年之后,在随意的聊天中,他还是很愤怒。对他来讲,那件白衬衫,到底意味着什么?尊严、底线、反抗,或者仅仅只是可笑的虚荣?
为了破解这件闪光的白衬衫的秘密,我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去,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然被遗忘的年代,寻找他及他那一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赋予他一个名字——梁光正;给他四个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庄,一个广义的村庄。我和他一起下地干活,种麦冬、种豆角、种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寻亲、报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凉中厮杀出热闹,在颠倒中高举长矛坚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无限卑微的生活中,努力捕捉他终生渴望的情感。
时间永无尽头,人生的分叉远超出想象。你抽出一个线头,无数个线头纷至沓来,然后,整个世界被团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是在不断往返于历史与现实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一个家庭的破产并不只是一家人的悲剧,一个人的倔强远非只是个人事件,它们所荡起的涟漪,所经过的、到达的地点,所产生的后遗症远远大于我们所能看到的。唯有不断往更深和更远处看,才能看到一点点真相。
小说之事,远非编织故事那么简单。它是与风车作战,在虚拟之中,把散落在野风、街市、坟头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串联起来,让它们拥有逻辑,并产生新的意义。
然而,梁光正是谁?即使在写了十几万字之后,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他,甚至,可以说,是更加困惑了。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经历也许我们未曾经历,但他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他们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却值得我们思量再三。
书中,唯有这件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但是,也可以说,所有的事情、人和书中出现的物品都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争吵索取,人性的光辉和晦暗,都由它衍生而来。它们的真实感都附着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亲。
我想念书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地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没有人回应他。但我相信,藏身于麦地的麦女儿肯定看到他了,看到了那个英俊聪明的少年——她未来将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那一刻,金黄的麦浪起伏摇摆,饱满的麦穗锋芒朝天,馨香的气息溢满整个原野。丰收的一年就要到来,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