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3日,一个叫苏敏的56岁女人,开始了一场只有启程、不问归期的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平常的秋日早晨,却是苏敏另一场人生的开始。
她开车驶出地下车库,看着女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她继续往前开,开出小区院门,混入主街车流;她上了高速,越开越快,最后离开了郑州地界。
然后她再也没有停下来。
-01-
一场“蓄谋已久”的出逃
苏敏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援藏家庭。
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她生命的前半程,“忍耐”是贯穿全程的旋律——
“小时候,两个弟弟在西藏昌都的山坡上往下滑,我得忍住同样放纵的冲动,任务是帮弟弟们清洗弄脏的裤子;年轻时,面对丈夫的暴力与冷漠,我为了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继续忍耐;女儿大学毕业要找对象,为了不让女儿难堪,我又忍下来;两个外孙出生,我要照顾孩子的孩子,还得忍下去。”
小时候,苏敏是家里的长姐。母亲从小对她管教严厉,如果不经同意,连头发也不能剪。
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同龄的女孩都住宿舍,下了班一起唱歌玩闹,父亲却要求她必须回家住,不管多晚也要回去。每月赚的工资也要悉数上交,因为弟弟们还没工作,她要为家庭做贡献。
在苏敏当时的判断里,结婚是逃离原生家庭的唯一出路,结婚就等同于“独立生活”。
于是,23岁的苏敏,在那个大多数人的婚姻靠媒人牵线的年代里,通过厂里一个中间人介绍,在与现在的丈夫只见过两面后就嫁给了他。
她以为生活从此将翻开新的一页,却没曾想,只是从一个黑洞掉进了另一个黑洞。
结婚没多久,苏敏所在的化肥厂倒闭,她被迫下岗成为家庭主妇。
在做全职妈妈的时间里,苏敏住在丈夫单位的一居室宿舍里,和丈夫女儿挤在一张床上。她每一天都努力扮演好人妻、人母的角色,但她无论怎么做,始终不能让丈夫满意。
从“经济制裁”到言语暴力再到身体暴力,丈夫带给她的从此只剩昏天暗地的压抑和窒息——
“丈夫精于算计,每月要给生活费的时候,就拉着我盘算上个月的钱都去哪儿了——每一笔花销都得找到依据、知道去处。我觉得这对自己是种羞辱,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周全一个家庭,难道还不够吗?给你的妻子和女儿花钱难道还要记账吗?”
“他喜欢的东西,我尊重并理解。我了解丈夫不吃辣,爱钓鱼更爱吃鱼,了解他打开电视始终在体育频道和新闻频道之间切换……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走到我的心里来瞧一瞧。听到丈夫关门离开的声音,我才拥有沙发、电视的使用权,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
“我们两个总是很少沟通,因为每一次沟通,我只要一说话,他就会用一句话来打断我,然后我就没有办法,我就只有忍耐,只有忍耐。包括他成天说,我做的这样不对,那样不对,包括家里面丢了东西,他都怀疑是我娘家偷了。”
“他的每一次指责,都让我更加自卑。他的每一次指责,我都感觉我就是一个错误的人,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行动、不会做事,什么都不会的一个人,一个无用的人。”
“我甚至能够根据丈夫的表情判断自己的处境:要发火前丈夫会‘把眼一瞪’,那双相亲时曾经让我动心的大眼睛现在让我恐惧……丈夫发起火来会摔东西、打人,一拳头把我推一边去。最严重的一回,我也气急了,不知从哪拉了把凳子,明明可以打到他的,结果有一瞬间的迟疑,把凳子摔到旁边,对方拿起来就往我背上砸,疼了好些天。”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重新开始打工赚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做过的工作多到连自己也数不清:干过裁缝、扫过大街、当过服务员、送过报纸……她卖力地干,勤勤恳恳地对待每一份工作,希望赢得丈夫的尊重。
然而,她的努力却成了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知道她能自食其力后,丈夫和她开始了除家务活以外的“AA制”的婚姻——
“我不但不花他一分钱,还要每天免费为他做饭,打扫卫生,洗衣。”
“有一回,我妈妈得了病,我拿丈夫的医保卡买了药,对方第二天就改了密码。”
30岁后,苏敏便基本不再与丈夫同居。但在女儿结婚生下双胞胎后,两人不得已再次住一间房,过成了“上下铺的兄弟”——
“女儿读完大学回来,结婚生小孩后,两个人不得不住一间房子,我和丈夫干脆买了上下铺。我睡上面,丈夫睡下面,晚上两个人戴上耳机,各玩各的手机。衣服、鞋子从来都是分开摆。有段时间,我甚至想买个床帘隔开,怕女婿觉得自己家过于奇怪才放弃了。”
2019年,苏敏被诊断出中度抑郁症。她常常在家里一边吃治抑郁症的药,一边不自觉地流眼泪。最严重的时候,她还想过自杀。
她问丈夫,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她也问自己,和丈夫关系处成这样,是不是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孩?
再后来,她放弃了归因,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虚无缥缈的期待。
苏敏爱看穿越小说,出走前的日子,她的生活空隙靠穿越小说填补——她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本来不怎么起眼的人,到了另一个时空却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2019年的一个冬天,苏敏一如既往地上网查找穿越小说时,无意中看到一位博主在分享自驾游的经历。一人一车一行囊,开往未知的远方。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
“我瞬间被击中了:居然还有这样的选项?”
年龄、婚姻、金钱、家庭……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了。她告诉女儿,等明年外孙一上幼儿园,她就要开始自驾游。
女儿和女婿都很支持,并开始着手帮她筹备——从买车开始:女儿付了3万块钱的首付,再加上苏敏自己在超市打工两年的积蓄,终于分期买下了一辆大众白色Polo。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只为一个理想而活:出逃,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从没那么盼望过一个春天,今年(2020年)3月是约定好送外孙上幼儿园的时间。不料被一场蔓延全国的疫情打断,幼儿园延迟入学,我也不得不困守在家里。”
被疫情困在家里的日子,苏敏也没有停下来——
“为了离开的这一刻,我默默准备了接近一年。表面上,我还是那个操持家务的好外婆,实则暗度陈仓:照看外孙的间隙,我在网络上查找自驾游的攻略,看到有用的装备就一点点加进淘宝购物车,大到帐篷、储物柜、冰箱,小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为了赚取路费,我开始偷偷录短视频。白天‘偷偷摸摸地’拍一些素材,做菜的,擀面条的……晚上趁大家都休息了,再偷偷剪辑发布。不能被丈夫知道,不然肯定会招来讽刺。”
2020年9月,苏敏终于把两个外孙送进了幼儿园,她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
出发前几天,她为家人做好了每年都会做的辣椒酱,想着等自己走了之后家人就可以吃了——
做完了所有她认为该做的事,2020年9月23日,农历八月初八,苏敏开着那辆后备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白色Polo驶出了地下车库。
没有计划,不问归期。
“我开车离开郑州市的第一天,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02-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自由自在”
苏敏的第二场人生开始了。
她一路从郑州开到小浪底、三门峡,游了西安古城,去了四川成都。
她白天看天地河山,晚上睡车顶帐篷。从最开始害怕路人的眼神,一个人躲起来吃饭,到后来慢慢习惯了各种目光,搭帐篷、收梯子,动作行云流水。
从西安去往成都的途中要绕过秦岭,她一个人在山里绕了8、9个小时——“但恐惧、孤独完全不存在,只觉得自由。”
她尽可能节省开销,能在服务区打水绝不自费,大部分时间自己做饭,连洗澡都能找到最省钱的方式:在大众点评上找澡堂的团购,十几块钱就能洗一回。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自由自在:我终于夺回了这辆靠在超市打工两年买来的大众白色Polo,不用担心会被丈夫突然拿走车钥匙;副驾驶上终于没有喋喋不休的说教;连吃饭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以前为了照顾丈夫的口味,炒菜都很清淡,现在酣畅淋漓地往锅里加辣椒,辣椒炒肉,辣椒炒鸡蛋,清炒辣椒,吃到鼻尖冒汗。”
有一次,她从云南昭通去昆明途经高速,下高速时被扣了81块钱,她当下心里一颤,因为ETC卡绑定的是丈夫的银行卡。
“结果第二天我老公就打电话了。他说你昨天又扣费了,你抓紧时间把钱还我。”
那是苏敏的丈夫在她离家之后给她打的第一通电话。她此后再没走过高速。
她时常在家庭群里分享沿途的景色,但只有女儿回复她,注意安全。
她不在乎,因为眼前的风景和沿途结识的朋友已经给了她莫大的满足,抑郁症也不药而愈。
女婿想让她赶回家过年,但她说“不想给大家干活了”。接下来,想先去昆明,再去丽江、大理,在洱海边露营,听着鸟鸣入睡,最后去海南过年。
然后她真的去了,每走到一个地方,就在网上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原以为只是一个人的狂欢,但她没想到自己火了。
在苏敏接下来的旅程中,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网友等着她更新视频和她“云旅游”。
他们说,她像他们的妈妈、奶奶、外婆……她的前半辈子是他们亲人的真实写照,但她勇敢地开启了不同以往的后半生。
-03-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苏敏的故事火了之后,有人说这是一个“中年妇女鼓起勇气做自己”的故事。
但她回答,“这不能称之为勇气,只是你不想生活在那种环境中,所以你就必须要出来。”
在她的自我界定中,这更像是一个找回自我、追寻自由的故事。“出逃”,也仅仅只是为了获得自由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在以往发布的视频和文章中,她不止一次地提到自由,不止一次地发出掷地有声的呼喊——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如何理解自由呢?
自由,可以指选择的自由,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喜欢葡萄,我钟意香蕉;你喜欢猫,我独爱狗。
再往上走,自由还是表达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追求幸福的自由,是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
但对一些人而言,自由并不是抽象的政治哲学概念。
在56岁的苏敏眼里,自由的意思非常简单——
“没有人成天反对你、打压你、讽刺你、挖苦你,那就是自由了。”
离家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苏敏第一次体会到了自由:从繁重的母职中解脱,不必再经营假装存在的亲密关系,不必再取悦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人,她只为自己而活。
这样没有压力、无拘无束、彻彻底底的快乐,她说,甚至比她半个世纪前“第二自由的时候”还要快乐——
“很小的时候,在西藏,我和伙伴们到山沟里去摘野果子,天空高远辽阔。吃完回去无事可做,可以再玩几局‘跳房子’。”
但自由从来都不是毫无边界的自由,它永远附带着选择所带来的后果,永远会被现实生活中责任、义务和道德的张力所拉扯。
就好像风筝,明明看起来与天空相隔咫尺,却始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所牢牢拴住。
苏敏的出走并不是从责任与桎梏中逃离,恰恰相反,那场看似潇洒的、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是在她恪尽职守地履行完所有社会意义上的职责后才开始的。
直到今天,苏敏依然会在拥抱自由与回归责任间踌躇、徘徊。
她说,2021年将第一次离开家一个人在外过年,她牵挂家人,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过。
她还说,对老伴没有怨恨,只有同情,也许最后还会回到他身边。
只不过在那之前——
她选择短暂地为自己活一把,用一场追寻自由的旅程赋予生命尊严和意义。
“在2021年,我会一路北上,走广州过福建,去蒙古看草原,去新疆品美食。希望我一路一帆风顺。”
向往自由、追寻自由,从来都不需要宏大的动机,而是人之本能。
追寻自由本身,便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