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百年华诞,我去参加了庆典。
借这个机会,我去看望了老师。老师80多岁了,桃李满天下,那天有好些学生去看他,那些学生我都不认识,老师一一介绍给我,这个是国家某某司的司长,这个是某跨国公司的技术总监,这个是国家某某奖的获得者……
他们都是些地位很高声望很高的佼佼者,老师的得意门生。轮到我了,我很难为情,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既没有当大官,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成就,可是老师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时候,却石破天惊,一句话把大家都震得呆了,他说:“这一位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40年前就死了,哪里还能教你们!”
老师的话把我弄糊涂了,我是老师的救命恩人?我什么时候救过老师啊?老师年纪大了,记错人了吧?
“没有记错,就是你。”老师却斩钉截铁地说:“那天学校召开万人批判大会,晚上,我去教学大楼,在楼下碰到了你。”
老师不说这事还好,一说起来,我更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要把老师当作“牛鬼蛇神”揪到台上去批斗。文革前,在班里,我是学习成绩最好的,老师最喜欢我了,红卫兵的头头让我上台发言,批判老师推销封资修黑货,毒害青年学生。我不肯去,因为我实在说不出来,老师有什么错。后来头头把一沓写好的稿子拿给我,让我照着稿子念,我还是不肯去。最后头头一拍桌子,说:“好,你不去就说明你跟他是穿一条裤子的,修正主义的苗子,明天把你一起揪到台上去批!”我吓坏了,赶忙说:“好好好,我去,我去……”
第二天,老师被一群红卫兵押到了台上,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很大的纸牌,上面写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字样,下面是老师的名字,名字上赫然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就跟以前我见过的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犯人一个模样。后面站着两个红卫兵,他们一人用一只手抓住老师的手往后扭,另一只手按住老师的肩膀往下压,让老师的身子弓成九十度,这是那时很流行的批斗方式,叫“坐喷气式飞机”。轮到我发言了,我不敢看老师,在一片“打到某某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中上了台……
那天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想到老师的那副惨象,一想到那些从我的嘴里流出来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在流血,我觉得我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所以那天晚上,当我在教学楼下碰到老师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地扑通跪倒在了老师的面前,求老师打我,再狠狠地踢我几脚!
老师没有打我,也没有踢我,却抱着我哭了……
现在,老师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在大楼的天台上坐了很久很久,他原来是准备好了越过围墙往下一跳,了却这屈辱的人生!是我,让他改变了主意……
老师说:“你以为救人总是惊天动地的壮举吗?不是,一句话,一点良知,一点善心,一个忏悔,都可能给人带来生的希望。这就像一粒小小的火星,能够点燃起一场熊熊大火一样,你就是在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的那一粒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