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选:2020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

作者:XuYin 日期:10-08 20:10 阅读:

诗歌选:2020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

北京时间10月8日,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获奖理由是“因为她充满诗意的声音,朴素的美使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

露易丝·格丽克是2003〜2004年度的美国桂冠诗人。从1968年第一本诗集出版,50年间已经有11本诗集。1993年,她凭借诗集《野鸢尾》获得了普利策文学奖。

棉口蛇之国

鱼骨在哈特拉斯凌波而行。
还有其他迹象。
表明死神在追逐我们,从水路,从陆路
追逐我们:在松林里
一条盘曲在苔藓上的棉口蛇,直挺,
耸立,在败坏的空气里。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

*哈特拉斯:美国北卡罗莱纳州东海岸一处岛屿,附近风暴频频,有“大西洋坟墓”之称。

秋天
——给基思·奥尔索斯

清晨在荆棘中颤动;含苞的雪花莲上
露珠凝聚如娇小的处女,杜鹃灌丛
吐出最初的新叶。又是春天了。
柳树等待它的时机,海岸
粘着薄薄一层淡绿的绒毛,期待着
塑形。只有我
没有参与,因为
早已盛开过。我已不再年轻。这
有什么关系?夏天临近,等到漫长的
腐烂的秋日,我将开始写作
我中期的伟大诗篇。

上学的孩子们

孩子们背着小书包,一直向前去。
整个上午,母亲们都在辛苦地
采摘晚苹果,红的,黄的,
像另一种语言里的词语。

在另一边
是那些等在大课桌后面的人
准备接收这些奉献。

多么整齐啊——那些钉子
孩子们在上面挂着
他们蓝色或黄色的羊毛外套。

老师们将在沉默中教导他们,
母亲们将走遍果园,找一条出来的路,
被它们自身吸引,果树灰暗的枝条
结出如此少的弹药。

登场歌

从前,我受到伤害。
我学会了
生存,作为应对,
不接触
这个世界:我要告诉你
我想成为什么——
一个倾听的装置。
安静:不是迟钝。
一片木。一块石。

我为什么要疲于辩解,争论?
那些正在别的床上呼吸的人
几乎无法明白,因为
像任何一个梦
无法控制——
透过百叶窗,我观察
月亮在夜空里,阴晴圆缺——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看过
生与死,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本性
这些是证据,
不是秘密——

·登场歌(parodos):古希腊悲剧中歌队入场时唱的段子。

不可信的说话者

不要听我说;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观。

我了解自己;我已经学会像精神科医生那样倾听。
当我说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时候。

真的很伤心:我一生都因为我的智慧
我的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
最终,它们都被浪费——

我从来看不到自己,
站在前面台阶上,牵着妹妹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她手臂上、靠袖口处的伤痕。

在我自己头脑中,我是无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危险的。
人们喜欢我这样看起来无私的人,
我们是跛子,说谎者;
我们属于,为了真实,
应该被剔除的人。

当我安静,那才是真实显现之时。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织物。
下面,一座灰色房屋,杜鹃花
红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你必须禁止自己
接近大女儿,把她挡住:
当一个生命被如此伤害
在它最深的运转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变。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可信。
因为心的创伤
也是头脑的创伤。

·幼年的创伤没有使人变得高贵,而是使之畸形……这首诗把我们带到一种克利特谎言悖论之中。(Breslin,114)

月光中的爱

有时一个男人女人把自己的绝望
强加给另一个,这被称作
裸露心,或称作,裸露灵魂——
意思是此刻他们获得了灵魂——
外面,夏夜,一个完整的世界
被抛在月亮上:团团银色的轮廓
也许是建筑或树木,或狭小的公园
有猫藏在里面,在尘土里仰身翻滚,
玫瑰,金鸡菊,还有,黑暗中,金色的
国会大厦圆顶
变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
没有细节,神话,原型,灵魂
充满了火,那实际上是月光,取自
另一个来源,短暂地
像月光一样闪亮:石头与否,
月亮仍称得上是一个生命之物。

冬天结束

寂静世界之上,一只鸟的鸣叫
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

你想要出生,我让你出生。
什么时候我的悲伤妨碍了
你的快乐

急急向前
进入黑暗和光亮,同时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种新事物,想要
表达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活泼

从来不想
这将让你付出什么,
从来不设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听到它,
再不会清晰地,
再不会是鸟鸣或人的叫喊,

不是清晰的声音,只是
持续的回声
用全部的声音表示着再见,再见——

那条连续的线
把我们缚在一起。

远去的光

你就像个年幼的孩子,
总是等着听故事
而我已经讲了那么多次;
我厌倦了讲故事。
所以我给了你铅笔和纸。
我给了你芦苇做的笔,那芦苇
是许多个午后,我在茂密的草地上亲手采集的。
我告诉你,写你自己的故事。

你听了那么多年,
我想你该知道
故事是什么。

你能做的只是抹眼泪
你想要别人讲给你听,
什么都不通过你自己的思考。

那时我意识到你不会
用真正的勇气或热情去思考;
你还不曾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悲剧。
所以我给你生活,我给你悲剧,
因为很明显,仅仅有方法是不够的。

你永远不知道我多么满意
当看到你坐在那儿
像独立的存在,
看到你在敞开的窗边梦想着,
握着我给你的铅笔
一直到这夏日的清晨消失在写作中。

创造已经给你带来了
巨大的兴奋,正如我知道它会这样,
正如它开始时都这样。
如今我有空做我喜欢的事,
去照料别的东西,满心相信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

宁静

你牵了我的手;那时我们单独
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几乎一转眼

我们就在一座房子里;诺亚
已经长大,搬走;铁线莲在十年后
突然开了花,洁白。

超过了世间万物
我爱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夜晚,
这宁静的夏天的夜晚,此刻天空仍然明亮。

就这样珀涅罗珀牵了奥德修斯的手,
不是要把他挽留,而是要把这种宁静
印在他的记忆里:

从这时起,你所穿越的那种寂静
是我的声音在追随你。

赛壬

当我坠入爱,我就犯了罪。
以前我是个女招待。

我不想和你一起去芝加哥。
我想和你结婚,我想
让你的妻子受折磨。

我想让她的生活像一出戏
戏里的所有角色都悲伤不已。

一个善良的人
会这样想吗?我称得上

勇气可嘉——

我坐在你家门廊的黑暗里。
对我来说一切都清楚:
如果你妻子不让你走
那就证明她不爱你。
如果她爱你
难道她会不想让你幸福

如今我想
如果当时我少一些感觉,我就会
是一个更好的人。我本来
是个不错的女招待。
我能端八份饮料。

我曾经给你讲我的梦。
昨天夜里我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黑暗的公汽里——
梦中,她在哭泣,她乘坐的公汽
正在离去。一只手
她挥动着;另一只手抚摸
一个盛满了婴儿的鸡蛋托。

那个梦并不能挽救那位女士。

忒勒马科斯的奇想

有时候我奇怪父亲
在海岛上的那些年:为什么
他对女人们
那么有吸引力?他那时落魄不堪,我猜
他应该绝望。我相信
女人们喜欢看到一个男人
仍然完整,仍然挺立,但
即将垮掉:这样的崩溃
总能唤起她们的
激情。我想象他和她们
完全赤裸地
过着整天的生活。那一定让他
眼花缭乱,我想,女人们
比他年轻那么多,
明显地为他发狂,情愿
做他渴望的任何事。他
遇到如此遂他心愿的情形,过了
这么多年
却不被质疑,不受挫败,
这是幸运吗?一个人
必须相信自己
非常善良,或值得尊敬。
我猜想,最终,要么
一个人变成怪物,要么
被爱他的人看清品性。我从没有
渴望父亲的生活,
也完全不知道
那时他为了活命
所付出的代价。如果相信
他是被勾引到她们身边,并因此留下来
去看她们是谁,这样想
就不那么危险。尽管我觉得
作为一个爱幻想的男人,
某种程度上,他
已成了她们那样的人。

新生

你救过我,你应该还记得我。
那一年的春天;年轻人正在买轮渡的船票。
笑声,因为空气里飘满了苹果花。

那时我醒来,我意识到我也能拥有同样的感觉。

我记得从童年起就听到那样的声音。
笑声,没有缘由,只是因为这世界美丽
诸如此类。

卢加诺。桌子在苹果树下。
水手们升起又降下各色彩旗。
在湖边,一个年轻人把他的帽子扔进水里;
多半是他的心上人接受了他的爱情吧。

关键的
声音或手势,像
在更大的主题前搁置的一小段乐曲

尔后废弃,湮没。

岛在远方。我的母亲
正捧出一盘小点心——

就我记忆所及,细节
丝毫没变,那一刻
生动,完好无损,还不曾
曝光,所以我醒来,兴高采烈,在我的年龄
渴望生活,绝对自信——

挨着桌子,几簇新草,淡绿色
融入眼前的暗色地面。

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
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地说起。

·在第一首《新生》中,格丽克重访《返乡》一诗里的景象——苹果树决定了她此后关于树的全部体验。这一次,格丽克一遍遍地凝视这个场景。她的思绪时断时续,逐渐回到那棵苹果树的场景,带着新的观察。她将记忆与眼前的场景相比较,疑惑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Longenbach,145)

·卢加诺(Lugano),瑞士南方城市,位于卢加诺湖西岸,风景优美。

·对于格丽克,换句话说,正如对于T.S.艾略特——一位更真诚地沉浸于但丁作品的二十世纪诗人——“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正是因为“死寂的土地”的再生搅动了记忆和欲望。凝神于“几簇新草,淡绿色/融入眼前的暗色地面”,她挖掘自己矛盾情感的根部。“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她既兴奋又悲伤……其意义是对于必死性的承认——承认我们生活在时间之内。(Gilbert,132,145)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再接触你,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雨渐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

时间

总是太多,然后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边上有一只小铃铛——
铃铛的另一边,妈妈

疾病,灰雨。小狗始终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在床头,我觉得对于童年
它们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户上形成灰色长条。
我拿着书坐着,小铃铛放在旁边。
没听到一点儿声音,我让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没看到精神的任何标志,我执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内。
事物成了梦,梦成了事物。

后来我好了;铃铛回到橱柜里。
雨停了。小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到门外去。

我好了,后来我长大成人。
而时间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种无法移走的重负。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护。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忆的世界。

然后,突然,太阳闪耀。
而时间继续,甚至在一无所剩的时候。
那感受的成了记忆,
那记忆,成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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