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这个“浪荡汉子”生于书香门第。黄家祖屋叫“古椿书屋”,是凤凰有名的私塾馆。当地文庙建起后,黄家还兼守文庙。
黄永玉的爷爷常年在外做事,曾帮熊希龄经营香山慈幼院。爷爷很有威望,偶尔回家一趟,吃饭时儿子们都在旁伺候,即使挨骂也要仪态恭敬。家里有这样一位老人,儿孙从不敢轻浮,都懂得掂量自己。黄永玉说:“爷爷的严峻像明矾,让一屋人的头脑都清澈起来。”
爷爷难得回家一趟,请人吃饭时却不请熟人。爷爷只想跟那些不相干的、有意思的人喝喝酒、看看花,说:“人情中间,不留痕迹最好。”
黄永玉后来成了爷爷的“忘年交”,发现爷爷其实很有趣。关于读书,爷爷给他的教育与学校的不一样:“学堂里那些书读下去是有用的,像砌墙脚,但砌墙脚不等于盖房子,盖房子要靠以后不停地读课外书。然而有些读书人蠢,一辈子都在砌墙脚。”爷爷劝他多交朋友、多长学问,学堂考试过得去就行,不必争做第一。爷爷还准许他随便翻自己的书柜,说:“多懂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还是占便宜的,起码是个快活人。”
爷爷不在时,家里的气氛最宽松。太婆心怀宽广、通达人情,常安抚在爷爷面前战战兢兢的孙辈。她很爱读书,鼓励儿孙精进学业,曾说:“我家不买田,买田造孽!一块砚田足够了。”女佣不慎打破了家里的鱼缸,太婆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只说:“以后走路慢些,小心伤到自己。”其实那个鱼缸是太婆的陪嫁之物,用了几十年,她很是珍惜。
黄永玉的父亲少时随其父在外漂泊,走南闯北,见了很多世面,又得风气之先受过西式教育。他后来回乡做音乐老师,任文昌阁小学校长。黄永玉的母亲是先进女性,在凤凰担任新创办的女子小学的校长。黄父与黄母经自由恋爱结婚,之前家里为黄父定的亲事就吹了。那女子转嫁他人,后来成了拖儿带女的寡妇,黄父与黄母心地宽厚,时常帮衬她。
黄父温和开通,很有修养,做每件事都会拿出艺术家的派头。他从不打骂孩子,认为真正的教育是浸润。黄永玉少时曾逃学八天,回家路上心惊胆战,准备一有动静转身就跑。结果父亲只是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轻轻招手。
黄母则个性鲜明,亲自带领学生上街游行,自己抹个花脸扮成“帝国主义”。事后脸上花花绿绿洗不干净,她大大方方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戴上面紗就好。跟学生讲清楚,也算对她们的教育!”
除了读书,黄父还让黄永玉拜师学拳,说:“打拳既能强身也能练精气神,好做个正派人。”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差了,如果碰上有人租院子教拳,黄父提出的条件是:“不要租金,但要让我的儿子跟着学。”黄母也有侠气。街上来了一对逃荒的母女,黄母先把她们带回家里吃饱饭,然后去找县长。结果县长不管,黄母就让她们在家里做些杂事。在黄母的言传身教下,黄永玉对广大女性尊重并同情,还为那些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女性发声:“那些贤惠,都该叫苦!”
后来时局动荡,黄家败落,产业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爷爷过世了,家里七八口人等着吃饭,朋友劝黄父出去做事。黄父放心不下家里,有些犹豫,黄母爽快地说:“太平年月倒无所谓,如今这光景实在不能粘在一起,你要端出男子汉的派头来!”于是黄父远走他乡。
黄母却被学校辞退了,因为领导觉得她家事太多,无法兼顾工作。一家人吃穿都要等黄父每月托人带钱回来,但后来那些钱竟被人吞了,黄永玉只好带着弟弟坐到那人的家门口讨账。别人嘲笑他们穿得破烂,黄永玉心里委屈,黄母说:“你要有头脑,想到自己是读书人,再穷再苦也就不在乎了。”
无论过得多难,黄母总是乐呵呵地说:“娘这前半辈子没吃过苦,如今带着你们‘步步顶上’,也算是件有意思的事。”
黄永玉所受的家教还有:不说空话,吃饭时不出声音,不拿别人的闪失开玩笑……这些对于日常小事的要求就像佛教里的“戒行”,看似简单却自有厉害之处,能让人在苦难岁月里坚守心性。所以黄永玉的奇崛个性里多了几分正气,使“奇崛”不只是一种表演性的姿态,而是一种底色踏实的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