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真相

作者:闫红 日期:10-13 11:10 阅读:

  有很多年,我对李清照颇感隔阂,她的人生太优越而文辞太……顺滑,像一只晶莹薄脆的玉碗,让人须退三步欣赏,而没法时常捧在手上,于一蔬一饭间生出恋恋的情意。

  当时李清照改嫁的事儿还没有众所周知,我单知道她和赵明诚的这段婚姻里,既有“赌书泼茶”的风雅,也有“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嗔。虽然最后赵明诚先她而去,留她在乱世里颠沛流离,但那也是大时代里普遍的命运。国家不幸诗家幸,这铸就了她笔底的苍凉之色,她的不幸得到补偿。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无知,这也不能怪我,我少年时能看到的读物,作者大多习惯于为尊者讳。他们不会告诉你,李清照这辈子也挺糟心的,甚至,可能比大多数女人更糟心。

  不只是她改嫁人渣张汝舟这事儿,她和赵明诚的所谓“佳话”,也不是被人描画出的那般光鲜。

  一开始倒也是天作之合,吏部侍郎的儿子、太学生赵明诚,娶了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家的小姐李清照,但不能算那个时代“高富帅”和“白富美”的联姻,李清照说“赵、李族寒,素贫俭”。

  赵明诚疑似月光族,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要把衣服拿去当掉,换五百钱,去相国寺购买碑文和吃食。无伤大雅的匮乏自有乐趣,许多年之后,李清照回忆二人共赏碑文的日子,说“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但这快乐很快终结,李格非被打成元祐党人,亲家赵挺之倒是平安无事,因为他们属于不同党派。据说李清照求公公帮忙,却遭到拒绝,她因此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的句子。

  不久,朝廷清理党人子孙,连李清照都无法在京城待下去了,回到原籍山东明水投奔娘家人。

  李清照和赵明诚团聚,两年之后,党禁之争解除,但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很快,轮到赵家倒霉,赵挺之落马,李清照和赵家人去了赵家的原籍青州。

  几番辗转,未曾影响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感情,李清照的不离不弃也许是因为古代女子嫁鸡随鸡的观念,而赵明诚在李家倒霉那两年,对李清照一如既往,透着一个仗义。不过,看了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我却产生了一个阴险的怀疑,我怀疑赵明诚如此淡定,也许是因为他的心思就不在这些事儿上。

  他所爱的是什么?是那些书、画和彝、鼎。

  在《金石录后序》里,李清照讲了这样一个细节,说他们家的书,不但藏在书库里,还要上锁,拿出来看必须登记,若是不小心弄脏了一点,必须赶紧揩净,赵明诚对这些书紧张至极。

  李清照开始不耐烦,“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赵明诚觉得书是用来藏的,李清照却认为,书是用来看的。她节衣缩食,买来普通版本,追求的是与古人的心心相印,书不过是个载体。

  用现在的说法,李清照是以人为本,赵明诚正好相反。在《金石录后序》里,还有个更极端的例子。靖康之变后,李清照和赵明诚一度打算卜居赣水上,他们路过安徽贵池时,赵明诚收到朝廷的任命,要他去湖州做知州,先要赶赴建康上殿朝见,赵明诚一个人去,李清照暂留贵池。

  赵明诚非常高兴,李清照以文学高手特有的刻薄描述了他当时的形象:“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她的心情坏透了,他们本来商量好了找个地方躲避这乱世,现在丈夫却兴高采烈地要去当官,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随时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

  如果她是董小宛,也许还要歌颂丈夫为国为家、不以眷属为重的伟大,但她是李清照,才华横溢,自我意识早已被唤醒,她不觉得自己微如草芥。

  于是,她又写道,她问赵明诚,万一形势紧急怎么办。“(赵明诚)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我对赵明诚马上“戟手”这个动作颇感兴趣,“戟手”解释为: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以其似戟,故云。常用以形容愤怒或勇武之状。语出《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褚师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我模拟了很多回这个很戏剧化的手势。那么赵明诚是在生气吗?有人说赵明诚这里是在呵斥李清照啰唆,但是若解释为“奋勇”,是不是更讽刺?

  赵明诚即将赴任,意气风发,以这样一个不无戏剧化的手势给李清照发出指令,要她与自己家族祭祀用的宗器共存亡,然后驰马而去。真是“戏精本精”。

  李清照则冷眼旁观,呵呵无语。“戟手”的描画犀利之极,透露出他们婚姻的真相,差不多可以借一句歌词来表达:“演戏的人假正经,看戏的人最无情。”

  更可悲的是,赵明诚急火流星地赶到皇帝驻跸的建康就病倒了。李清照得信赶去,赵明诚已经病入膏肓,去世前写了首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曹操临去世时,对他的妻妾们做出分香卖履之安排,后人以此取笑这位枭雄的婆婆妈妈。不知道赵明诚的绝笔诗写的什么,是“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大情怀吗?反正没有对李清照做出安排。按说李清照不应该有意见,那时“正常”的男人都应该先国后家,曹操都算是晚节不保。

  可自恃“学诗谩有惊人句”,连天帝都要“殷勤问我归何处”的李清照却要一个交代。“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是苍凉的一笑,话外之音也许是甄嬛的那句哭喊:“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相对于这种空心,之前赵明诚纳妾倒不算什么大事,之后张汝舟的骗婚也不算什么大事。直到李清照五十二岁那年,经历了各种困厄苦痛,她仍然记得那些细节,他的目光、手势、语调,以及他对自己的无视。五十二岁的李清照翻开《金石录》,如见故人,她还想跟他辩一辩。

  她说起当年赵明诚对这些身外之物的珍重,又说萧绎江陵陷没,不去惋惜国亡,先去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变成鬼也要把图书取回来。事实上,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归属于哪个人呢?

  她好像在跟九泉之下的赵明诚掰扯三觀,分辩该如何面对物质与人生。但我觉得,她最想对赵明诚说的那句话是:“你那样对我,是不对的。”

  世间有多少传奇,经不起再三推敲,有些当事人宁可缄默,乃至于自欺欺人地推波助澜,想给平凡人生添上一些色彩。可是优秀的写作者总不能忍住不发声,宁可玉碎,不愿瓦全,以其粗粝的质地,让这一生可触可感。一篇《金石录后序》,犹如一把钥匙,也许在那些字句里,你才能读懂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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