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家,嗓子发炎了,伸手去开药柜。那柜子有些年头了,抽屉拉了一下照例没动,照例又狠狠拉了一下,这回动静很大——咣当一声,满满一箱药栽在地上,一个药瓶当即炸出了花,一把白色药片儿滴溜溜在地上打旋,整个楼梯和我在明晃晃的中午打了个寒颤。
把药扒拉到一边,那抽屉变了形儿,努力把它们凑到一起,却像两个干过架的人,不是一个腮帮子长,就是一个腮帮子斜,把手的那面,不用拉,自动决裂出去了。
五分钟之后,我提着这件世人看不懂的家什,向我父母家走去。路上行人不多,太阳暖暖的,我的心里竟有一种安详。
父亲开了门,生气地说,怎么又买东西,我和你妈什么都不缺。我说,爸,不是,给你看样东西。我把两件套放在八仙桌上。父亲带上老花镜踱了过来,眼光慢慢柔和了,鉴赏宝物般,翻来调过地看,“喏,很好的料儿。”他敲着边儿说。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大院最好的木匠。祖传的刨床——一个结结实实大木凳架在门前的树下。我们自家的所有家具都是父亲一手打造的,也就是一个桌子,几把椅子,几个很重的盛衣的木箱子。他的那件宝贝是祖上营生,父亲也跟着学了一些。父亲后来成了公家人,并不用这个来挣钱。父亲多数替大院里做一些简单的东西,最多的是修复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玩意儿。那年头孩子又多又调皮,父亲就少有闲着的时候。好听的话听多了,父亲经常翩翩然,沉默的脸上挂上了在单位找不到的自信。
后来我们家也分了楼房,那时还不兴装修,只要把四面墙涂白,水泥地抹平,挂上电棒,就很好了。旧家具是统统搬上了楼,那件宝贝居然也没丢,和缝纫机一并放在一起,母亲在上面裁裁剪剪。父亲偶尔很压抑地在上面敲敲打打过几回,也做出几样还算像样的家具,但楼上楼下很快就找上门来,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连连道歉。再后来姐姐结婚,那会儿时兴陪嫁“几条腿”,父亲很想大干一回,但苦于没有场地,付清嫁妆钱,除了木料之外,父亲狠狠算计了一下,被店老板“坑”去了多少钱。后来我和弟弟成家,有了新房,到处花钱请找木工,父亲看着我们,我们都没有作声。父亲憋不过,就在弟弟的房里打锣开张。请的木匠在客厅,电锯拉得惊天动地的响,父亲躲在狭小的一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腿作马步状,呼哧呼哧拉得很带劲。我去看过几次,父亲明显老了,很直的腰,驼峰似的聚在一起,和他那个刨床一样,散发出很陈旧、很颓丧的气息。
父亲是沉默的,他和他的木头是相通的。我几次想讲,你这是何苦呢,但我终于没有讲。过了二十多天,父亲硬是用碎料拼成了一张宽宽的、结结实实的大床。他对我母亲说,我终于为你做一张新床啦。搬床的那天,几个人吭吭哧哧的,将那件庞然大物运回父母居所,那几个人后来抱怨了好几天。父亲精神很好,坐在床沿上,拍拍这儿,摸摸这儿,笑眯眯的,我再也没听到父亲喊过腰疼。
在这之后,父亲木工生涯仿佛停止了。那件镇家之宝也不知弄哪去了。直到前年春节照全家照,选镜框时,最次的那种也得八十多元钱,要做六幅呢,父亲不干了,很激忿地揽了这件活计,我们这回也没有争。领全家福的时候,我们脸上笑开了花,都夸父亲做得好,父亲局促不安,只是笑得皱纹更深了,老眼里也溢出色彩来,比镜框里好看多了。以后我们一看照片,父亲就会有意无意提起他的框,我们也不厌其烦夸他好,父亲就会满脸挂上满意的神色,好几天情绪都很好。
这只抽屉不久就会完好如初,而且肯定比以前结实。
我说,爸,不用急,我又不等用。
其实我真急着用,但我竟希望这只抽屉能在父亲那里多呆几天。
我曾想,父爱是什么,对我而言,父爱就是一只凳子,在我需要的时候,能结结实实坐上去,父爱是一只镜框,将全家人的欢笑都框进去,现在,父爱就是一只完美无缺的抽屉。曾多时,我们穿梭在岁月里,忘了它的存在,其实它一直静静地守候在角落里,只等着我去取。
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木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