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筱扣扣 日期:01-17 22:01 阅读:

  与她是好多年的同事,一直没机会同办公室。平时在上下班路上碰面,总看到她背着一个常年不变的挎包,蓝色,样式有些过时;发型也一成不变,总是扎一个简单的短马尾;低头走路,不缓不急,偶尔抬头推一推滑落的眼镜,仍低头走路,不快不慢——是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我们有时在路上碰到,倘若距离实在太近,也只是点个头,或者,相互微微笑笑,并无言语上的交流。有次年终考核评优,她落选,不久,她那边楼的办公室就传来了很大的动静,相传是因为没评上“优”,她在办公室里发怒叫骂,拍了桌子摔了凳子,一气之下还砸了自己的杯子。

  去年九月份,因为工作调动安排的关系,我们是同室的同事了。刚处一室,大家极其兴奋,抢着说一些仰慕对方已久感人肺腑的话;争着分享各自在假期的趣事见闻;又牵扯出一些日常生活中偶有的共同经历;又由一个话题引出另一件类似事情,又由此件事情再引出一件年代更久远的事情……共鸣之处,有时引出一片哄笑,有时引出一些感叹,有时引出一些慷慨激昂的总结陈词……其间,她的嗓门和笑声是最大的,有些随性、有些豪放、有些—--夸张!身处群体生活,我一向寡言,埋头于一大堆永远做不完又叫人心烦的事尚且不够时间和精力,哪有闲情掺和那些与我遥遥无关的八卦。

  在群体众口的聊天中,作为一个不爱插话的忠实“听”众,通过长时间的“听”,我发现,办公室里任何人出声发言,她总能搭上腔,且搭腔极具特色。我常常讶然于她能神掐参与聊天的极佳时机及独特方式。

  每当“新闻”发布人集妙语连珠的口语表达、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身临其境的嬉笑怒骂于一体,声情并茂叙完故事的开端和发展,稍作休整准备继续后阶段的叙述,听众也意犹未尽竖起耳朵准备听故事的高潮和结局时,她此时就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了头,靠住椅背往后仰,举直双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并伴随一个慵倦的呵欠,接着推推了眼镜(如果是冬天,就把手插在口袋里),再望着对方慢条斯理来一句长长的没头没脑的“嗯?——么事?”正要兴致勃勃接着刚才聊天内容的人只能张着嘴,咽下最后半个字,猛然停住。这情景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天气晴朗心情愉悦的日子里,哼着歌嚼着口香糖开车行驶在路况极好的八车道路上,油门踩了速度起来了,摩拳擦掌准备冲过前面那个亮了很久的绿灯,就当你心存侥幸差点要过去的时候,红灯骤然亮起,它红着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你手忙脚乱猛踩脚刹,在各种拍照、测速、电子警察等仪器的监控下,你只能骑在停止线上不得动弹,又因为惯性的原因,驾驶员、乘客和车里一应物件必得不约而同集体来一个前合后仰。讲真,我太讨厌这种急刹车的情况了!通俗点说吧,就像在茶馆里听《武松打虎》的评书,正讲到打虎的精彩之处,听众已然捏着一把汗替武松的生死着急,捋臂揎拳、跃跃欲试要去帮他打虎,而此时评书人却一敲惊堂木,不顾听众心理阴影面积的大小,不紧不慢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额!我不知道讲见闻的同事是什么感受,反正她每次“嗯?------么事?”之后,主讲人不得不从头到尾再说一遍,听过的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再听一遍。如此,说得有味的人和正听得带劲的人便觉得有些索然。我也偶有抬头发言活跃气氛的雅兴,被她每次那句长长的“嗯?——么事?”打断几次后,忍着性子做一遍复述机,最终因为耐心有极限时间极宝贵而减少了聊天的兴致。于是就选择少说多听,不说不听,尽量只做带着耳朵的傀儡听众。

  她言辞犀利,与她灼灼发亮的眼镜极为相称。

  那日,还有半年退休的同事老王进来我们办公室,聊到她即将开始的退休生活,我说:不如去学个驾照,再买辆车,趁着健康能动,好好出去玩玩。这次她没有那句长长的“嗯?——么事?”,直接就把话接过去:老王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去学个鬼的车,老眼昏花,糟蹋钱。然后引她的一个邻居为例,虽然驾照到手,但不敢开车,有一次勉强出车,行驶途中眼看就要撞到一个人了,吓得把方向盘一扔捂着眼睛不敢动了。说完兀自一人“哈哈”大笑起来,照例不忘推了推因为笑得过度而滑落下来的眼镜。再把她从报纸上、网络里看到的女司机出事的例子一条条讲着,最后总结一句:快60岁了,莫去学了,出点事不得了。其实据我所知,老王早就报考驾照,科目一已经顺利过关,再过几天就该去考科目二了。后来,老王趁她出去的当儿,悄悄对我说:要是科目二挂了怎么办?多丢人啊。我说:那有什么,挂了再考呗,共有五次机会呢。临走,我对她伸出“v”手势:加油,等你的好消息。从那以后,我陆续得到老王通过科目二、科目三、科目四及最后拿到驾照的消息。真心替她高兴!我对面刚入职的小雪,得知这个振奋的消息,不甘落后,立马报考了驾照,如今科目二已顺利通过。办公室其她人劝她也去考个驾照,方便以后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出门办事也可避免等车、乘车、挤车之苦,她头一昂,眼镜一推:不学,打车不晓得多方便。一定要学,也得等到小孩中考结束!于是这个关于学车的话题,我们办公室再无人提及。

  一日,我与办公室小李谈到一个微博号,两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聊起了艺术,一激动就忘了办公室还有其他人,我头脑一热忍不住喊了一句:不如我们去学画画吧。小李连连答应:好啊,好啊,我去打听一下哪家画室比较好,离我们近。她听到了,听得真切,没有那句惯用的长长的“嗯?——”,头也没抬,用不着推眼镜,大着嗓门:么事?你那大年纪了,还去学画画啦?!这次她说的这个“大年纪”的人,指的是我,因为我的确比小李年长,相对来讲,我的确是“大年纪”的人。我赶紧对着小李做了个“嘘”的动作,话题就此打住。私下里,我们约着一起找到了一间画室,试画了一次后,感觉不错,立即就报了名。现在,我和小李只要双休有时间,就会约着去画室,画我们自己喜欢的油画,体验工作之余不一样的乐趣,有时把画成功的作品摆放在家里,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出自自己之手。

  自此,再有什么新的想法,要做什么新的决定,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我和小李就不再在办公室谈论了,哪怕两个人同时都在办公室,还是心照不宣地选择在微信里私聊。

  时光在每一个晨昏更迭中悠悠向前流逝,她依然是我们办公室语言最犀利独到,嗓门最大的一个。看到有人穿新衣服了,她会摸着捏着,也会试穿,然后指出:样式不好,颜色太丑;小雪辛苦了好几个月的驾照到手了,她大着嗓门问:怎么没看到你开车呢,什么时候开给我们看哈子?我换了发型,再漂染了几处,她说:像戴了个假发,搞得那么花哨,不知道玩的什么味;老徐把她跳广场舞的照片给我们看,她说:越老越像个妖精;稍稍有点丰满的小余每天跳绳半小时,她说:看你能坚持几天,看你能瘦几斤;学校要举行教学比武,大伙都忙着选课、备课、试讲,她说:叫那些学科带头人和省教学骨干去搞,我负责学习;教务主任安排她当班主任,她说:口笨舌拙,跟家长打交道太难缠;征文通知发在学校微信群里,大家都开始着手写教育教学论文准备参赛,她说:我没有时间,还是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不凑这个热闹……日子在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中悄然滑去,办公室渐渐沉寂下来,她的大嗓音也会时时响起,可是立即就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的声息和回应,各样的事情太多太杂,大家都埋头于一摊子事忙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有时间闲聊了。

  岁月如流,转眼一学年即将结束,在校级总结大会上,各部门领导表彰了表现突出的老师。我们办公室的成员里,小李所带班级荣获“校级文明班队”、“区先进班级”;小雪荣获区级赛课叁等奖;小黄获师德及年度考核双“优”;我呢,所带班级被评为“武汉市先进班级”、省级征文“走进新时代——初心与使命”获贰等奖、在“一师一优课,一课一名师”教学比武中,获学区级一等奖;我们最年长的徐老师,因教学成绩突出,学校颁给她一张奖证(听说由她领舞的广场舞团队,因表演内容精彩有创意,已被拍成视频,成为教程);小余呢,被发展成入党积极分子……

  大会结束,回到办公室,应该是欢腾的时刻,可是大家却一句话都没说。还是她率先打破了僵局,气呼呼的语气,依然是不变的大嗓门:我就是不服气,凭么事年年把最差的班给我带?!是不是看我这个人老实好欺负呀?!这学校没法呆了,我要申请调走!……她一边喋喋地说,一边重重地收拾着她的桌子,一边用力地摔打着她的椅子……在她制造的一片嘈杂声中,我竟然想起了那个传闻!

  今年开学之时,在第一次全体教师会上,我依然看到了她的身影,只是,工作分配安排的原因,不再跟她同办公室。在平日上下班路上,我还是时常会看到她,一如我以前看到的她,背着一个常年不变的挎包,蓝色,样式老旧;发型也一成不变,总是在脑后扎一个简单的短马尾;低头走路,不徐不疾,偶尔抬头推一推滑落的眼镜,仍低头走路,不慌不忙——形单影只一个人,来来去去。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不知道她曾放言要考的驾照是不是已经到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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