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长在富庶美丽的大连半岛,童年的记忆装满山上的苹果、林中的蘑菇和海里的鱼虾。母亲十八岁被招工的火车拉到了大西北的戈壁滩上,母亲说火车一开她就哭了,那一刻她祈愿回家。
火车还拉去了许多北京上海姑娘,她们都爱唱一首名叫《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的歌,边唱边笑边扑打头发里的沙子,母亲就不好意思哭了。风停的日子,红柳、干打垒土房和水洗过的天空都很亲切,苍茫的戈壁像一位孤独的老人,母亲留下了。
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是甘肃河西走廊漫无边际的沙漠戈壁和风暴,母亲用纱巾蒙住我的头抱我去托儿所。顺着母亲的肩背,我总见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随风摇曳,母亲踩出的一个个沙窝很快被流沙填满。夕阳燃红天际的时候,只要沙丘后出现一个穿紫红色布拉吉(连衣裙)的身影,我总是用嗥啕大哭迎接母亲。一次从托儿所领回的小馒头上有个缺口,母亲承认是她咬的,我哭闹着绝食一天,母亲黯然伤神,她那一刻的祈愿是能让儿子吃饱。
我们上学时家搬到了陕北高原,学校在山上,这让我们欣喜若狂,在沙漠中滚大的孩子又有了攀玩大山的机会,我们的野性自平面向立体扩散膨胀,以致母亲经常被我和弟弟们的老师轮番请上山去。父亲常年出差在外,打孩子就成了母亲无奈的选择,打不动就默默落泪。我终于知道了有一种东西可以熔化铁石,那就是母亲的泪,是天下母亲共有的凝为晶体的祈愿——望子成龙。
转战陕甘宁之后的母亲定居山东,我们哥四个各有了家室,昔日那个大连的小姑娘如今围拢着她的一大群儿孙,祈愿越来越多越具体了。四个儿子像四棵树,形态各异、枝叶繁疏,母亲最为牵挂的是我。我文章写得不好,却弄了一身所谓的文人毛病,孤傲寡交,死认一条道,面对眼花缭乱的世界不如三个弟弟混的灵活。94年初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我动身去深圳瞎闯,母亲送我到楼下。分手的那刻我蓦然发现母亲老了,那双横扫过戈壁沙漠的秀足跚跚跬行,花白的头发如晚年的生命之炬给我照路,那是送别的祈愿——不求发财,但求平安!
如今母亲退休了,她最常嘱咐我们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要给公安局找麻烦。我们想,母亲一生有过那么多祈愿,生生灭灭、悲悲喜喜,最终归结为这样一个朴素的祈愿,我们无论如何是要许还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