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民工

作者:韩名利 日期:06-13 21:06 阅读:

裸体民工

  {一}

  夜幕即将降临,在远离市区的工棚里,一盏灰暗的油灯忽明忽暗,像是向偶尔路过的人们诉说着,这块废弃的工地上还有人居住。附近村庄里的几只家犬,耷拉着脑袋在工地窜来窜去,几个来回下来,它们竟然找不到一点吃的。带着绝望的眼神,它们集体冲着低矮的工棚,发出几声饥饿而又无奈的哀鸣,然后才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

  虽然早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工棚里却依然是冷锅冷灶。用砖支起的切菜板上,放着一摞大海碗和几个发硬的馒头。在案板的四周,蹲坐着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山里汉子。他们有的蹲着,有的躺着,有个像是工头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根劣质烟用力地抽着。烟头猛地一亮,一口浓重的烟雾从他的口里吐出,一阵痛苦而又难受的剧烈咳嗽,把他乌黑发亮的面颊胀的是面红脖子粗。他的咳嗽声,让一个站立在门口的少年,扭过了瘦弱的身子。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破衣烂衫,肥大的衣裳包裹着他瘦弱的身躯,让人不禁想起电影“江姐”里的小萝卜头。

  “叔,你别抽了。你倒是说说,今后咋办呀!”这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慢腾腾地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围坐在中年男子身边。

  “是啊!富贵你倒是说说,你今天在市里的劳务市场,找来活干没有。咱们出来三、四个月了,一分钱没往家里寄,你说这一家老小,他们可咋过哩?”蹲坐在地上的汉子双手抱着头,带着无助地眼神看着他们的工头。他说话的声音吞吞吐吐,似乎他也知道,工头的心里比他们还要着急。

  “他们咋过,饿不着。咱家里有地,有粮食,可咱们呢?我这三、四个月,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躺在地方的汉子,带着有气无力地语气说了一句。

  “家里是有地,也有粮食,可你爹看病不花钱?你两个孩子上学不要钱?你想让他们长大后和咱一样,也到大城市里面;给哪些有钱人打工?”另一个汉子,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满腹牢骚地嘟囔了一句。

  躺在地上的汉子,此时却忽地坐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富贵哥,既然他们都跑了,欠咱三、四个月工钱也不给咱,我看咱们不如把工地上剩下的材料给它卖了,就算是抵咱工资,你看咋样!”

  “二宝,你急疯了。咱们要是那样做,岂不是成贼了么?咱山里人再穷也得穷的有骨气。脏活、累活我都不怕,要是让我去做贼,打死我,我也不干。”另一个躺在墙角的汉子,听见二宝这样说,也翻身坐了起来。他带着一脸怒气和责备地语气,极力地劝阻着二宝。

  “咋了,难道说行他们不仁,就不行我不义。咱们这三、四个月给他们当牛做马,累死累活,就……白干了吗?”一脸委屈的二宝,声音哽咽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险些没有掉下泪。

  “二宝哥,你别这样说。他们不是人,是猪,是狗,是四条腿的畜生,可咱不是。我娘从小就教过我,人穷,也要穷的要有志气。咱们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做贼,咱可不能丢了山里人的脸面,不能让城里的富人,背后戳咱山里人的脊梁骨。今天,无论你说什么?我是宁可一分钱也不要,也决不去做贼。而且,我也不许你去。”一位比二宝小一点的山里汉子,他神情非常地严肃,说出的话更是斩钉截铁、铮铮有声。

  “我……我不是没法子了;才这样说?呜呜……呜呜……呜呜,你们以为我就想去做贼了,偷东西,我今年四十多了,我偷过谁家东西”。这位叫二宝的中年汉子,最终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水,他还是让它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一边哽咽着,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着,带着一种既委屈,又愤怒地哭腔继续诉说着。“我也知道廉耻,我也知道饿死不能做贼,可我一想到卧病在床的老爹,两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了?我就哪么说说,你们就当真了,你们以为我就真的想去当贼,想去败坏山里人的名声吗?”

  “二宝哥!你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咱们大家其实和你一样,谁心里不难受。咱们辛辛苦苦干了三、四个月,一分钱没拿住,想回家又没有路费。这个狠心的包工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这三、四天大家吃没吃,喝没喝,谁心里不焦急,你说,呜呜……呜呜。”这位比二宝小点的中年汉子,一边劝着二宝,一边也忍不住哽咽着掉下了眼泪。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听着二宝的哭声,蹲坐在地上的富贵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狠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忽然,他发现外面的天色不对,一股很强烈的狂风顺着破旧的门窗刮了进来。他急忙来到门口,透过房门的缝隙看见一团黑压压的乌云,顷刻之间就要来临。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像是一条急于腾飞的巨龙,翻滚着、扭动着和乌云展开殊死的搏斗。“不好,要下雨了。三喜子,你赶紧去院里抱点干柴,再烧点开水,一会儿,我们就着开水把这几个馒头吃了。明天,咱们就离开这里。其余的人跟我到院里,把不能淋雨的材料,搬到棚子下面。咱们就是走,也要走的挺胸直腰,走的光明磊落。咱们不能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些材料被雨水浸泡。”

  一位中年汉子,用吃惊地语气看着富贵,说:“富贵哥,人都跑了,这个工地还能开工。再说,三、四个月都没开工钱,咱还给他干活。”

  “话不能这样说,这些材料价值好几万,如果被雨水淋湿了,那等于好几万就被雨水冲跑了。咱们都是庄稼人,你们不心疼,我心疼。”富贵刚把话说完,粗壮有力的手就抓住破旧的门,一下就把房门打开。呼啸的冷风猛地窜了进来,让屋里所有的人不禁打了个冷战。“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队长,就啥也别说,抢运材料要紧。”随着话音的落地,富贵带头冲了出去。

  “弟兄们走啊!走。走。”躺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全都不约而同地冲了出去。

  铺天盖地的狂风,吹起了地上的尘土、纸屑和落叶,让这些粗壮、魁梧的山里汉子不得不眯缝上眼睛。已长满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抓住被包工头抛弃的材料,他们一趟又一趟地搬、抬。此时,这些来自偏远山区的男子汉,似乎在劳动中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的工钱,更忘记了急需用钱的家人。

  一声紧似一身的雷声,夹带着豆大的雨点顷刻而至。风声、雷声、雨声和汉子们的叫嚷声,在这漆黑的夜晚,勾画出一幅动人并且揪心的画面。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这闪电像是一把锋利的钢锯,劈向了浑浊而又黑暗的夜空。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然而无论它们怎样肆无忌惮,却阻挡不了一双双大脚在大雨里飞奔,一双双大脚在大雨里抢运。这些材料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不去管它,也不去想它,总之不能让它们被大雨淋湿,更不能让它们被雨水浸泡,要把它们搬到安全的地方,要把它们妥善的保管。破旧的衣服被雨水淋湿了,浑身上下早已分不出是汗水,还是雨水的山里汉子,个个都是筋疲力尽,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嘻嘻哈哈地跑进了工棚。

  “老天爷,你下吧?你就是下再大的雨,我们也不怕了,我们不怕了。”二宝站在雨中,伸开了双臂,昂起头,任凭雨水的倾打,仍然向着黑暗的夜空,大声地发出怒喊。

  “二宝,你疯了,快回来,回来。”

  “二宝,不能让雨淋着。小心明天感冒,快点回来,回来。”

  工棚里传出一浪接一浪的叫喊声,工友们全都聚集在门口,带着吃惊的眼神看着大雨中的二宝。

  站在大雨中的二宝,看着一阵急似一阵的暴雨,看着市区里星星点点似的万家灯火,想到铺着红地毯的星级宾馆里,那些高官、富人们在饮酒做乐,在毫不吝啬地挥霍、奢侈。再想到自己家快要坍塌的房子,卧病在床的老爹,两个哭着、喊着想要上学的孩子,不禁对着漆黑的夜空,对着那沉重的雷声,还有那巨龙般的闪电,大声地发出悲凉、凄惨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二宝这近似疯狂的举动,犹如一棍沉重的铁棒敲在所有人的头上,大家全都呆若木鸡似的看着想着。他们的命运和二宝一样,多年来的颠沛流离,多年来打工的酸甜苦辣,城里人那歧视的目光,为讨要薪水所受的屈辱,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千里之外的打工生活,让他们流过多少眼泪,让他们多少次想放声大哭。为了生存,为了活命,为了自己当好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难道就该过这种犹如乞丐似的生活。

  “大家都去,把他拉回来。”富贵的眼里也流出了热泪,可他知道自己是大家的希望,自己不能服输,更不能服软。他用大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势把泪水一并擦去,率先冲进了雨里。

  “哈哈……哈哈,你们别拉我,别拉我。我要淋雨,我要洗澡,我要洗的干干净净的,我要脱胎换骨,我要重新做人。”二宝拼命地挣扎着,叫嚷着,被工友们推着、拽着、抬着,拉进了工棚。

  这场暴雨来的急,下起来却没完没了,瞬时间让空旷的工地上已成了汪洋。雨水汇集在一起,开始翻滚着,开始顺着高低不平的地势,涌向了地势较矮的工棚。

  “富贵哥,工棚进水了。”一位中年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块木板,挡在工棚的门口。

  “富贵叔,工棚漏雨了。”三喜子抓起工棚里的盆子,去接漏进工棚的雨水。

  工棚里的汉子们,顾不得悲伤,忍住了饥饿,他们站起身来七手八脚地找盆子,找能用的工具去接滴滴答答的雨水。风裹着雨寻找着工棚的缝隙,雨水从工棚的顶部,沥沥啦啦地往下滴答,工棚外传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的声音,这间简易的工棚也是危危可笈,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恢复过来理智的二宝,瘫坐在草垫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工友们在忙乱,一双呆而无神的眼睛,忽然发现了即将熄灭的灶火,他急忙站起身,拿了一根干柴扔了进去。将要熄灭的灶火,像是在波谈汹涌的大海里,一个将要被淹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根木棒的加入,让它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

  灶火内再次燃起的火焰,让锅里的水迅速地开始沸腾,热哈气弥漫着四处漏雨的工棚。灶火内的火焰也随着吹进来的风,忽左忽右像个调皮的顽童,让这些身处黑暗中的民工,感到了一丝对前途的遐想,对未来的期望。明天,我们的明天又将怎样?我们的明天又能怎样?

  {二}

  身材瘦弱的三喜子,长着一副娃娃脸,在城市或在富裕的地方,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不是在父母面前撒娇,就是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看着这个满脸未失去幼稚的孩子,我的内心在不住地猜想。也许他读完了初中,也许他曾经考上了高中,可面对昂贵的学杂费和贫穷的家庭,不得不放下心爱的书包,和同村的大叔、大哥们四处打工。无情的岁月在他的脸上、手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迹,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和高官、富人们的狼心蛇肠,又在不停地吹残着他那颗童真的心。这是我所经历的时代,这是发生在你、我、他身边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见,我也不知道在这个社会里,有多少这样的孩子。但我相信,在我们这个时代,凡是有点良知的人,有点爱心的人,他们都在不同的地域,以着不同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他们,帮助着他们。

  “富贵叔、二宝哥,水开了。”三喜子嘴上说着,手已麻利地端出刷洗干净的碗筷。“这馒头已经三、四天了,把它掰碎用热开水泡一下,吃着就能软和一些。”

  看着聪明伶俐的三喜子,富贵的心里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痛。这是个从小没爹的孩子,如果他爹还活着,如果他生活在富裕的家庭,哪个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来受这样的罪,吃这样的饭。“三喜子,你正在长身体,多吃些,叔吃不了这么多。”富贵拿过自己的碗筷,就要把掰碎的馒头,拨到三喜子的碗里。

  “叔,我不要。咱们大家伙全指望着你呢?你要是吃不饱,累趴下了,大家伙可咋办呀!”三喜子眼急手快,迅速地端起自己的碗。

  三喜子刚把碗端到自己跟前,冷不防站在身后的二宝,快速地把自己碗里的碎馒头,一多半都倒入了三喜子的碗里。“帮二宝哥个忙,替我吃一半。你嫂子天天嫌弃我太胖,这回,我可要好好地减减肥。”二宝嘴上说着,一只手抓起水瓢,将半瓢滚烫的开水,倒入碗里,一扭身蹲坐在门口,用他肥胖的身躯挡住呼呼进风的缝隙。

  “三喜子,吃吧?记住大家伙的好,记住你二宝哥,等有一天你发了大财,别忘了大家,别忘了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富贵也将半碗开水倒入碗里,转身和二宝一样蹲坐在地上,用筷子扒拉着碎馒头往嘴里咽。

  三喜子感觉着眼角有点湿润,他不想再说什么?他也不想做出任何承诺,他更不想表白自己。他眼里噙着眼泪,默默地将半瓢开水倒入碗里,看看大家伙的饭碗,都是稀汤寡水,而自己的碗里却是稠糊糊的。他强忍着即将掉下的眼泪,端着白开水泡的馒头,蹲坐在工棚的一角,使劲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珍珠,也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顺着脸颊缓缓地流淌。他一边小声地哽咽着,一边端着碗,用筷子往嘴里不停地扒拉着饭。

  忽然,三喜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将手里的碗筷放到案板上,从灶火的角落处拿出一个油布包裹。“富贵叔、二宝哥,这里有厨房的王师傅,给咱们留下的一疙瘩咸菜和一封信,是我刚才生火时,无意中发现的。你快看看,是不是包工头的地址,让我们上他家去找他。”

  富贵、二宝和工棚里所有的人都来了精神,他们争先恐后地站起身,围站在案板前,“快念念,老王头写点啥?是不是包工头的地址。”

  “找他,咱们去他家找他。让他给咱们开工资,让他把咱们的血汗钱!一分不少地给咱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有点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这也许不是一封信,这就是他们的血汗钱!这更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

  富贵赶紧从三喜子手里接过信,这不过是一张布满油腻的废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像天书似的潦草字。富贵借着昏暗的油灯和尚未熄灭的灶火,仔细地辨认着并小声地念着。

  富贵: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咱们这个工地是非法建筑,是没有任何手续的建筑。你们被骗了,我也被骗了,包工头更是被他们骗的血本无归。他现在是死还是活,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们。他家里有七旬的老父、老母,有正在上学的儿子女儿,有从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借来的债务,还有社会上借来的高利贷。他不可能回家,他也不敢回家,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狠心的业主,没有人性的开发商,用假手续欺骗了他,这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这就等于要了他全家人的命!他怎敢回家,要账的岂止是你们几个。富贵,你们几个千万不要怪他,也不要找他,就是找到他,你们又能怎样呢?回家去吧?在自己家乡干点日清月结的活,挣多挣少能让家里人天天看到,挣多挣少能让全家人知道,你们是天天平安。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可那是有钱人的,是那些贪官污吏的,是属于那些吃人肉不吐骨头的。这个世界不属于咱们,不属于靠庄稼地吃饭的人,不属于那些淳朴、善良的山里人。

  后面的几行小字,被油腻污染的无法辨认,但富贵心里清楚,自己和同村来的工友,他们的血汗钱就这样没了,他们拼死苦干的血汗钱,就这样被打了水漂。拿着这张被油腻污染的废纸,他仿佛看见包工头,独自站在了悬崖上面。他仿佛看见包工头,躺在了铁道轨上,而身后就是疾驰而来的火车。

  在大雨瓢泼的夜晚,从千里之外的偏僻小镇,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声,这哭声正在有远而近地传来,这哭声仿佛就在眼前。那是包工头年过七旬的爹、妈,那是包工头正在上学的儿、女。包工头的爹妈看着儿子的遗像悲痛欲绝。包工头的一双儿、女,披麻戴孝地跪在父亲的灵前痛哭流涕。在他们身后,站着一大帮手拿借据的人,张牙舞爪地向他们索要。包工头的儿、女为了还债,被迫辍学,天南海北地四处漂泊。他仿佛看见包工头的儿子在偷、在抢,他仿佛看见包工头的女儿,在娱乐场所被迫让高官、富人们拥抱着在卖身还债。富贵不敢再去想,他也不想再去想,他用力地抬起头,历经沧桑的脸上,那双浑浊的双眼,早已是泪花闪闪。他的嘴唇蠕动着,他想和这些受尽磨难的工友,说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又能说些什么?

  {三}

  工棚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大家都不说话,依然蹲坐在原来的位置。工棚外的风声、雨声反而变得更加急骤,一阵急似一阵的风雨,像是要把工棚掀翻。在这个空旷、废弃的工地上,这个亮着油灯的工棚,就像是大海里的一艘孤舟,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在这个文明的社会里,在这个高科技发达的时代,这七、八个五大山粗的山里汉子,竟然像一群被社会遗弃的弃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富贵不用解释,他也无须再说什么,他那极其难看的表情,还有他吞吞吐吐的阅读声,大家伙心里都已明白。他们能干什么?他们又能做什么?难道要他们像旧社会里的黄世仁一样,去杨白劳家逼债。难道要他们也像黄世仁一样,拿包工头的儿、女去抵债。他们做不出来,他们说啥也做不出来,因为他们的心是红的,身上的鲜血是热的。虽然他们都很贫穷,虽然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破衣烂衫,他们的家庭就是再急需要用钱,他们也不能那样去做。他们这辈子,无论是谁也不可能那样去做。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农民,在他们身上不但据有淳朴、善良的性格,而且还有一颗真诚待人的心。

  为了打破这犹如死人般的沉默,三喜子站起身,用小刀把和核桃一样大的咸菜,切成了几片。“富贵叔、二宝哥,咱们一人吃一片,怎么说,也得把饭吃了。”

  “吃,咱们都吃,吃完了这一顿,也许明天咱们就能吃上红烧肉。”二宝率先咬了一口咸菜,然后又喝了一口白开水泡馒头“这个厨师老王头,平时看着奸诈、刻薄,没想到这人还不赖,临走还给咱们蒸了这么多馍。要不是这些馍,咱们这些人不饿死,也差不多。”

  “是啊!刚来的时候,他看见咱们这么能吃,还用脏话骂咱们。”一位中年汉子,也不想看到工棚里死气沉沉,紧接着二宝的话,边说边模仿厨师老王头的四川话。“你们这些人,真他妈的能吃,一顿吃这么多,还说没吃饱。要是让你们吃大鱼、大肉,非要把老板吃赔了不可。你说你们他妈的,怎么这么能吃,简直都是猪肚子”。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中年汉子模仿的惟妙惟肖,众人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这些人,吃馒头行,就是多吃几个也无妨。要是吃大鱼、大肉,肚子未必能承受得住。”为了活跃大家的气氛,富贵也笑呵呵地接过了话茬。“我在江西打工的时候,工地上有位吴师傅,是安徽人。他这个人勤俭节约的很,从来不舍得花钱,就连脚上穿的鞋,也是捡别人扔下不穿的。旧的、破的、脏的他都要,不是一双他也捡回去。他在工地上干活,有时穿的鞋也是一只大,一只小,就这他也是天天笑呵呵的。有一天,工地上发工资,他实在馋得很,就没有到伙房去吃饭,独自一人到饭店里去吃。他在饭店里,使劲地狠了狠心,又咬了咬牙,大吃了一顿,花费了二、三十元钱。结果呢?肚子四个月没油水,下午就开始拉肚子、呕吐。被工地紧急用车拉到医院,输液、吃药还住了二天医院,让他一下子花费了四百多元。气得他,嘴歪眼斜,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说,我再也不吃肉了,我要是再吃肉,我……我……我就是属狗的”。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有几个汉子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二宝也笑呵呵地接过话茬。“这人已上百,哪是形形色色。穷的、富得、大方的、吝啬的,啥人都有。我也认识个人,是河南的,姓董。他这个人,怕老婆,但是也顾家,平时吝啬的很,但是只要发工资,他都如数地给老婆寄回去,口袋里连一分钱生活费都不剩。吸烟,也是趁别人不注意,从他们的烟盒里抽一支。有一次,发了工资,他发了一千九百元钱,为了凑个整数,他又张口向别人借了一百元钱,给老婆寄了回去。就这,他老婆还是跟人跑了。把他气得用手直扇自己嘴巴,发誓,以后挣了钱就把它花光。结果呢?他又找了一个,照样是月月往家寄钱,月月口袋里空空。就连二元钱一卷的卫生纸,他都不舍得买,用的都是旧报纸、废烟盒。”

  二宝讲的笑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笑声,反而让大家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这个有钱就能拥有一切的年代,在这个有钱就能找情人、包二奶的年代,有多少年轻姑娘为了金钱而献身红楼,又有多少年轻、俊美的媳妇在红杏出墙。想想那些背井离乡,抛妻别子的男人们,身处千里之外,吃糠咽菜,拼死苦干,他们换回的是什么?他们又能得到些什么?如果找个贤惠媳妇,上能孝敬老人,下能抚养孩子,就是再苦再累他们也心甘情愿。他们不怕别人的歧视,他们也不怕城里人的白眼,可他们害怕,他们从内心地害怕。如果、假如,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

  吃一口白开水泡馒头,再咬一小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咸菜片。他们不是想吃,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饿,是因为他们三四个月都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水土不服,他们可以忍受,思乡念家,他们也可以忍受。可他们忍受不了三、四个月没有工钱,他们忍受不了,年迈的父母对自己深切的期望。在他们的内心,他们更害怕见到老婆那期盼的眼神。他们想自己的儿、女,他们想立即见到自己的孩子。可他们害怕,从内心地害怕,害怕见到乖巧、听话的孩子,泪流满面却又无奈地放下自己心爱的书包。那一张张痛哭的小脸,嘴里发出幼稚的童音,“爸爸,我要读书,我要上学。”这揪人心弦的模样始终在他们眼前徘徊,这幼稚的童音一直在他们耳边回荡。是走,还是留,他们的内心都在做着艰难的选择。留下来,等着劳动监察大队为他们讨要工钱,等着政府部门对他们的怜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走。前途又是那样的渺茫,现如今的中国到哪里还不是一个样。他们能到哪里去,他们又能上哪里去,哪里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

  {四}

  夜已经深了,风雨也逐渐地停了。城市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发出刺眼的光芒。也许就在此刻,在繁华的大都城市和集镇上,大酒店、歌舞厅、夜总会、按摩房,有钱人在尽情地潇洒,尽情地享受着快乐。而在远离市区的工棚里,雨水浸湿了所有地铺,大家不得不聚集在一起,共同忍受着黑夜的寒冷,忍受着思乡念家的痛苦。

  漆黑寂静的夜晚,不时地传来几声犬鸣。让有几分恐惧的三喜子,躺在二宝怀里昏昏欲睡。“二宝哥,我要是回家了,就拿着俺娘烙的油饼,到咱镇上的羊肉汤馆、牛肉汤馆、驴肉汤馆,吃上一个星期的早餐。咱家乡的肉汤真便宜,才三元钱一碗,还可以随便添汤。”

  “三喜子,回家哥请你去吃。咱不吃一个星期,咱要吃一个月,哥让你好好地解解馋。”二宝坐在潮湿的地上,让三喜子斜躺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抓住他那瘦弱的小手,轻声地说着。

  “三喜子,等咱们回家了,我请你。咱们吃羊肉烩面、牛肉烩面、驴肉会面,咱家乡的烩面真是好吃”。一位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中年汉子随口说着。

  说起家乡的烩面,二宝不禁谗艳欲滴,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狠狠地说:“妈的,你说这鬼地方,东西怎么这么贵。那么一小碗面,竟敢要十元钱。像那样的碗,我一口气能吃十碗”。

  “说这里的东西贵,全国现在都一个样,啥不贵。过去咱们挣的是钱,现在挣的那叫啥?是废纸。你要说它是废纸,可它能买东西。要说它是钱,可这钱越来越难挣,花费起来就像废纸一样。一百元钱就不敢拆开,拆开就完了,也没买住啥东西。”另一位汉子躺在潮湿的地上,翻来覆去也是睡不着,他接过话茬和二宝唠起了嗑。“现在的钱,对咱们穷人来是难挣,可对那些贪官污吏来说,就容易得多。前几天我听广播说,杭州市一位副市长,叫什么?对,许三多。钱多,房多,情人多,他一个人就贪污、受贿了二亿多元钱。乖乖,二亿多元钱,你说他可咋花呀!”

  “咋花,还不是天天吃山珍海味,天天找情人,玩小姐。所以说,像这些人,逮住了,就不能轻饶他们。枪毙他们,就是轻的。应该把他们凌迟处死,大卸八块,然后再去喂狗。”提起这些贪官污吏,二宝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们一口一口咬死。

  “这就是一个人的命,是享福,还是受苦,全凭命运的安排。”又一个中年汉子,在这潮湿的工棚里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也翻身坐了起来,和他大家一起唠起了嗑。“你没听人说过,有一个民工,他在街上用二元钱,买了一张彩票,结果呢?中了伍佰万。这位民工高兴地忘乎所以,家里的老婆、孩子也不要了,在城市里买房、买车,还娶了个城市姑娘当老婆。谁曾想,不到三年,他是鸡飞蛋打,钱全让这个城市娘们给拐跑了,现在又成了民工。”

  “哈哈……哈哈……哈哈。”没有睡觉的汉子们全都笑了起来。这笑声里既有无法言表的嫉妒和羡慕,也有对那位农民工所作所为的歧视。他们嘴上笑着,内心都在用咒骂地语气骂了一句“活该。”

  这位中年汉子,看见自己的笑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又笑着说:“我说二宝哥,你要是中了伍佰万,会不会抛弃俺嫂子,也找个城市大姑娘”。

  “二宝,你敢吗?”

  “二宝,他怕老婆,谁要是能再给他借个胆量,他准行。”

  “二宝,伍佰万呀!到时候你想吃啥就吃啥,想咋花就咋花,还会有好多漂亮的城市姑娘,成天围在你身边。对,就像那个市长,许三多,多美。”

  “你们拉屎不擦屁股,净放胡臭屁,我二宝是那样的人吗?”看见他们大伙都在耍笑自己,二宝赶紧辩驳着,“我要是中了伍佰万,先给咱村盖学校。让咱村的孩子们,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谁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把他的学费全免了,让咱村也出三十、五十个大学生。等到他们大学毕业了,他们就能把外面科学、技术带回来,咱村就能办企业、开工厂。到时候,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都来咱村打工,再也不让他们出来受着窝囊气。”

  “二宝好样的,有志气。唉,伍佰万,啥时候才有伍佰万呀!。咱们这么多人,现在连五十元钱都没有,离家二千多里地,你们说这明天可怎么办呀!”听着大家伙在七言八语地说笑,富贵不禁仰头长叹,满脸愁容。

  富贵的一席话,让已有欢笑的工棚里,瞬间又安静下来。“咱们这些人,去工厂没有文化,更没有技术。上建筑工地,又怕拖欠工资,想要在这个城市混下去,难啊!”那位躺着的中年汉子,想到大家伙明天的命运,睡意全无,一翻身坐起。

  “就是饿死,我也不去建筑工地上打工。前年我和邻村的人在江西盖楼,说好干二个够月发第一个月,结果是月月拖欠。我们拼死累活地干了快一年,竟然欠我们半年多的工钱。我们几个人不服气,堵住了建筑工地的大门,非得讨要工资。没想到那里的老板真狠,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好多黑社会上的人,手里拿着一尺多长的大砍刀,二米多高的铁棒子,跑到我们跟前,不由分说见人就打,见人就砍。幸亏我跑得快,就这,后背还挨了一刀”。另一位中年汉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上衣,“我后背上的这条刀疤,就是这么来的。”

  “是啊!建筑工地上的活是不能干。冬天冷,夏天热,天天爬高上低出力流汗,辛辛苦苦还要不出来工钱.”二宝接过话茬,带着忧虑的口吻继续说着。“电视、报纸天天都有报道,说这里有多少民工,为讨要工资爬上了塔吊。那里又有多少民工,站在盖好的楼上,准备集体往下跳。咱们为啥不能找条别的出路.”

  “啥出路?这几天我出去看了看,啥活也不好干。进工厂,人家嫌咱没文化、没技术,还不要年龄大的。无论什么工地都要人,可人家说了,干二个月发一个月工资,这不是明着骗人吗?去装修市场干搬运,那里的保卫说每月要交管理费,而且是先交钱,后干活。到劳务市场干装卸,咱是外地人,这里也有黑社会老大,干活不干活,每天都要交人头费和保护费。转了几天,是啥活也没找到”。富贵把这几天的经历、感受一口气地说了出来。

  “现在这社会,哪里都有地痞,哪里都有恶霸。卖鱼的有渔霸,卖菜的有菜霸,卖肉的有肉霸,劳务市场有黑社会老大,就是收破烂到小区门口,还有物业、保卫他们拦路敲诈。咱们没有钱,难道要困死在这千里之外,做孤魂野鬼吗”?二宝神情沮丧,想到目前的处境,不禁又是热泪盈眶。

  工棚里又一次恢复到死人般的沉静,大家都在黑暗中互相观望着,思索着,谁也不想再说话,谁也不想打破这寂静的场面。

  {五}

  狂风暴雨已在悄然中停息,一轮明月冲破种种阻力,露出一张半阴半晴的笑脸。几只无家可归的乌鸦,忍耐不住黑夜的饥饿,在雨后的夜晚出来觅食。它们时而低空飞翔,时而落在空寂的工地,在一无所获后,发出凄惨并且渗人的鸣叫。与之相互呼应的是几只可恶的老鼠,在黑夜的掩护下,也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工棚的四周,它们不时地透过工棚的缝隙窥视着里面的人们。一丝温和的月光,穿破工棚的各个缝隙,照射进工棚,照射在昏昏欲睡的农民工身上。

  一口呛人的劣质烟雾,让富贵咳嗽着吐了出来。剧烈的咳嗽,让他又一次咳的面红脖子粗,让他咳的眼泪直流。又是一口带着血丝的恶痰,被他狠狠地吐在地上,他才感到了舒服,他才感到内心不再郁闷。短暂的舒服,让他又为明天的决择感到揪心。他欲言又止,他心里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可内心又在为这个决定而犹豫着。

  “路,还有一条。”富贵有点吞吞吐吐,似乎他的心里还在思索,自己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有啥你就只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对。有啥你就说啥,走对,走错,我们都不埋怨你。”

  借着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富贵仿佛看见大家伙信任的眼神。他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缓缓地说:“这里有家艺术学院,要找几名人体模特,管吃管住,工资一天一发,而且工资高的很,一天能抵我们在工地上干三天。”

  “富贵,有这样的好事,你咋不早说,咱们明天就去。”

  “富贵哥,你快说说,啥叫人体模特,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轮着我们。”

  “富贵叔,饭菜是不是让咱们随便吃。这工资他们真给咱们这么多?”看着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询问富贵,将要睡着的二宝也来了精神,他赶紧翻身坐了起来。此时的他,迫切地想知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样的好事。

  “饭菜绝对比工地上强,而且也能随便吃。工资也确实有这么多,并且人家承诺,每天早上先给咱发钱,然后才让咱当模特。”富贵把话说了一半,又吸了一口劣质香烟,随着烟雾的缓缓吐出,他有点羞涩地说:“这人体模特,就是让咱们站在教学的课堂上,脱光自己的衣服,让一大帮学生画咱们的裸体像。”

  “这事情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女生。要是有,那多不好意思。”

  “废话,当然有。要不然人家会给咱这么多钱!”

  “当着和咱女儿大的姑娘,你能脱下自己的衣服,脱下自己的裤衩。”

  “那咋了。你没看现在的女明星,女歌星,为了出名,为了挣钱,那个不脱。她们不但脱光自己的衣服,还要把自己的裸体像拍成照片,放到书刊杂志上,放到电脑网上,让全国人民去看,让全世界人民去看。”

  “她们不要脸,咱们也不要脸。如果咱们的画像,让咱家乡人看到了,让咱们的老婆、孩子看到了,咱们还能活吗?”

  “那也比饿死在这里强。咱们三、四个月都没有挣住钱,家里的孤儿寡母也不知道怎么过。咱们就是想走,连张火车票钱都没有,更别说还要吃饭,还要给他们带钱回去。咱们就这样回去,你咋面对他们,你怎么面对,含辛茹苦抚养咱长大的爹娘。要回,你们回去,我说啥也不回去。就这样回去,还不如让我饿死在外面,去做个孤魂野鬼。”

  这一轮又一轮的争吵声,让躺在二宝怀里的三喜子苏醒了过来。一听说要回去,三喜子不禁着急起来,带着哭腔拉着富贵的衣服,说:“叔,我不回去,我说啥也不回去。我要挣钱养活俺爷俺奶,我要让俺弟弟妹妹上学,我要让俺娘过上好日子。”

  三喜子的哭哭啼啼声,犹如一记沉重的炸雷,在他们中间炸响。争争吵吵的喧哗声,瞬间就平静了下来。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终。

  “三喜子,别哭。叔不回去,叔一定带领你们挣钱,咱们挣大钱。”富贵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擦去三喜子脸上的泪水,扭过身说:“再有二个小时天就亮了,大家不妨都眯缝一会儿。既然你们大家都这么信任我,那么,就等到天亮了,我替你们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富贵的果断和自信,让大家伙都不再吭声。他们都默默地退回到原处,各自找了个干净的犄角旮旯能躺的就躺下,不能躺的就蹲坐在潮湿的地上,双手抱着头在闭目养神。他们无需多想,他们也不用多想,他们相信富贵,他们相信富贵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成功的发财之路。

  看着大家伙都在昏昏欲睡,看着大家伙憔悴的模样,富贵的心里感到无比的痛。这种痛在心里,这种痛在脑海里,这种痛在不停地翻江倒海,这种痛在不停地撕咬着富贵全身的神经。自己把他们从偏僻的大山深处,把他们从贫穷、落后的村里,带到这千里之外的建筑工地。他们跟着自己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更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是自己的无能,是自己的愚昧,让他们没有挣到应得的劳动报酬。可他们从没有埋怨过自己,更是没有对自己发过一次牢骚,他们还在听从自己,服从自己,他们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决定。想到这里,富贵就感觉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的爹妈,对不起他们的老婆孩子,对不起大家伙对自己的信任。要挣钱,要挣大钱,要让他们拿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回家,要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回家,要让他们喜笑颜开地回家,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家。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富贵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六}

  站在这繁华的大都城市,站在这车水马龙的街上,富贵和他的工友们,就像是一群原始社会的人。他们瞪大了眼睛,昂起不愿服输的头颅,看着从头顶上飞过的飞机。他们吃惊地看着,从身边疾驰而过的高铁。各式各样的汽车鸣笛声,吓得他们惊慌失措。穿着时尚衣服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勾肩搭背,亲密地拥抱、接吻,把他们骚得满脸通红。路上的行人,就像看一群怪物似的看着他们,他们忙用破旧的衣衫,遮盖住自己暴露的身躯。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分不清东西南北,他们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又有哪里才能收留他们。他们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既有点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城市。

  艺术学院的大门,看见他们的到来,像是迎接贵宾一样,释放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他们迟疑着、犹豫着,互相观望着,紧紧地跟在富贵的后面,步履缓慢地走进这富丽堂皇的艺术学院。

  他们在艺术学院的澡堂里,使劲地洗,使劲地搓,他们恨不得把身上的污垢,把那一身地农民工气息全部洗下来。那一身黝黑的皮肤,被他们搓的通身发红,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香皂、洗发水、沐浴露,这些叫不上名的,这些不用他们花钱的,让他们用了一次又一次。他们把着这些东西,使劲地往身上倒,使劲地往身上涂抹。一遍,二遍,三遍,却依然洗不净自己的身体,洗不净心灵上,对这个城市的恐惧。

  他们穿戴整齐地走进艺术学院的餐厅。那一只只香喷喷的烧鸡、烤鹅,还有喘着粗气的红烧大鲤鱼。堆积如山的千层葱花油馍,还有冒着热气的狗不理包子。整瓶的整瓶的啤酒、饮料,还有冒着泡泡的洋酒,在他们身边不停地旋转,在他们的眼前来回的晃悠。他们品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得他们目不暇接,看得他们谗艳欲滴。

  “富贵哥,富贵叔,赶紧吃啊!”他似乎看见他带来的工友们,像下山的猛虎一样,拼了命似的在追,在撵。他们去抓那会飞的烧鸡,他们去抢那旋转着的包子。他们大口地把烧鸡、烤鹅,还有那冒着香气的千层饼、小笼包子往口里送。他们在海吃猛喝,他们在狼吞虎咽,瞬间就把满桌的美味吃的干干净净。

  他们走上耀眼的舞台,各种发出七彩光芒的射灯,照射在他们身上,照的他们头晕目眩,照的他们睁不开眼睛。四周围满了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他们大声地嬉笑着,叫喊着。“脱,快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都脱下来。”

  富贵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们就像是马戏班的小丑,他们就像是稀奇古怪的艺术品,他们更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他们惊恐着,迟疑着,内心更是在激烈地矛盾着。一阵风刮来,一阵很强烈的狂风刮来,让他们都变得赤身裸体,让他们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舞台下面传出惊天响的嬉笑声、叫喊声,刺耳的口哨声,女人们发出的尖叫声、惊呼声,在整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彻响。

  这尴尬的场面,臊的他和他的工友们满脸通红,臊的他赶紧带领着他们东奔西跑。他们就像是一群惊弓之鸟,他们就像是被野兽追逐的兔子,撒腿狂奔。富贵刚想迈动双腿,就看见他们已经被全部包围。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四周站满了手拿砍刀和铁棒的汉子。这些人个个犹如凶神恶煞,这些个个都像聊斋中厉鬼、判官。他们挥舞着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向他们发出渗人的叫喊声。“退回去,都退回去。脱衣服,把衣服都脱光。哈哈哈……哈哈哈。”富贵的工友们,呆若木鸡,他们就像是被人实了法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富贵大声地呼叫他们,富贵在不停地催促着他们,可他们就像聋子一样,不理不睬。二宝和三喜子浑身是血地站立在那里,四周的厉鬼、判官还在拿着砍刀、铁棒向他们挥舞,他们身上的鲜血就像泉水一样,在不停地向外流淌。富贵慌了,富贵急了,他想去阻止他们,他想立即就和这些厉鬼、判官拼命,可他的双退却动弹不得。他把嗓子喊哑了,却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们,他看着二宝和三喜子慢慢地倒了下去。震惊、恐惧让他大汗淋淋,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地喊了一声“啊!”

  “富贵哥,你咋了,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旁边的工友急切地询问着。

  “富贵叔,你是不是做恶梦了。你看天已经大亮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急着进城挣钱的三喜子,看见富贵已经苏醒,开始着急地催促。

  一轮红日在雨后的早晨,含着舒心的微笑露出了笑脸,万道夺目的金光射向了天空,射向了大地,射向了那些急需要光明的人。蓝蓝的天空中,几片祥和的白云,向人们诉说着黑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几只迷路的花喜鹊,迎着初升的朝阳在低空飞翔,它们唧唧咋咋的叫声,像是要唤醒那些沉睡在黑夜中的人们。

  “富贵叔,你想好了没有,咱们今天去哪里。”对未来的渺茫,对未来的暗淡,让二宝甚为担心。

  “是啊!富贵,咱们是走,还是留。你要是决定去艺术学校当模特,咱们大家伙都跟着你。”昨天晚上不愿当模特的中年汉子,也改变了主意。

  “是啊!富贵,我们既然是一起出来的,是福还是祸,我们大家和一起承受。即使把路走错了,我们也绝不埋怨你。”这些中年汉子,围坐在富贵跟前,七嘴八舌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看着大家憔悴的面容,富贵咬了咬牙,最终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自己和大家的命运,就只有和命运不停地去拼搏、去抗争。如何才能让大家快速地致富,如何才能走一条新的发财之路,那就只有出卖自己的身体,出卖自己的灵魂,去赚取那一叠叠屈辱的钞票。想到这里,富贵把牙根咬得嘎嘣直响。“咱们走,去艺术学校,当模特。”

  去往市区的公路,已被昨夜的暴风雨损坏。几棵粗壮、挺拔、枝繁叶茂的大树,终于忍受不住,这漆黑、慢长的风雨之夜,它们也实在忍受不住,这一轮又一轮的雷鸣和电闪。风雨、雷电对它们无情地打击和伤害,让它们不得不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风雨的残暴无情,让路边的野花也为之凋零,让路上的行人更是感叹。

  富贵带领着他的工友,互相搀扶着,互相鼓励着,向着太阳出升的地方,向着繁华的大都城市,缓缓地前进。这是一条坎坷的路,这是一条曲折的路,这是一条布满了荆棘的路,这更是一条迈出去,就永远不能回头的路。

  这是我经历的时代。这个时代在快速地发展,这个时代在飞速地前进。这个时代创造了富人,也创造了穷人。而那些偏僻、贫穷、落后、没有文化知识、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汉子,从不同的地方,带着对城市的向往,带着全家人的希望,他们被迫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远赴千里之外。忍受着思乡念家的痛苦,忍受着无比的苦、累,忍受着老板、经理们无情地责骂,忍受着富人们讥讽、嘲笑。虽然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虽然他们来自全国各个地方,可他们却在,日夜不停地用勤劳的双手,去建设城市,美化城市。他们住在这个城市最阴暗,最廉价,卫生条件最差的地方,默默地为这个城市的发展,为这个城市的建设,毫无保留地奉献着。为了得到他们应得的薪水,他们在哭,他们在喊。他们被生活逼迫着爬上了塔吊,爬上了高楼。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为了那一张张洒满鲜血和眼泪的钞票,丢弃了自己的人格、尊严、灵魂和躯体。

  这篇文章送给那些和我一样,在几千公里之外打工的农民工兄弟。这篇文章也送给那些,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经理。请你们记住自己的承诺,记住自己的诺言,尽快地,按时地,足额地兑现农民工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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