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小信奉门当户对。
因为我爸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个年代,爷爷家穷,爸爸的读书钱是借来的,带去的干粮也只有土豆、红薯和咸菜,就这也不多,晚上饿了没吃的,只好把咸菜拿出来,还不敢多吃,每次一小撮,然后猛喝水,才不至于饿得睡不着。
而妈妈家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至少三餐有米饭,菜里冒油光。所以当被外公娇宠的爽朗天真少女遇到清瘦内敛的贫寒少年,就好像是春风玉露一相逢,惊起一滩鸥鹭。
可是那又怎样呢,兜兜转转十几年后,依旧两看两相厌。
他们离婚的时候,问我跟谁,我那个时候才初二,想了想走到妈妈身边牵住了她的手。爸爸没有说话,后来我从爷爷那里才听说,他一生坚信钱能带来一切,离婚的时候他事业正风生水起上升期,可惜两个女人都不要他。
我说给妈妈听,她那个时候已经四十岁,没有男人,存款刚刚够养老,可是依旧把自己装扮得很美,翘着指头剥一颗红提,怕染脏了指甲。
她听了“哦”一声,只专心致志地吃水果,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回答我,“诶,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只是和我不是一路人。”
是啊,我爸爸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他记着我的那片刻迟疑,觉得我心底里依旧是眷恋他的,所以离婚后依旧对我很娇宠。
我和他比之前更加亲近,不过我也在心底想,我怎么也不能嫁给这样的男人。
所以陈昂追我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2
陈昂是我大学同学,小组学习也和我分在一个组。
我并不讨厌他,他长得也算干净磊落,分组任务总是做得又快又好,组员里我最放心他,可他也明显不是我的菜。
因为他是最典型的“三好学生”模样,穿着朴素,五官干净,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笔记认真,态度端正,学习刻苦,是走在最标准规范的康庄大道上的那类人。
可是我喜欢的啊,向来是那种眼角眉梢都透着少年感的男生,就像是蓝色大门里的陈柏霖,头文字D里的陈冠希,青涩时期的张震。
也许带着一点儿坏,一点儿满不在乎,冷冷地有一点儿疏离,可是真好看啊,也真喜欢啊,觉得一颗心似刚出炉的芝士蛋糕,柔软下陷,流浆还是巧克力馅儿的。
而面前的陈昂,则是一枚全麦面包,也许扎实管饱,但恕我实在不饿。
所以我赶在他表白前,迅速而果断地打断他的前奏,“诶,说起来,我还是觉得卢佳和你挺适合的。”
“卢佳?”
“对啊,你们都是比较靠谱的类型啊,像我,就喜欢比较闹,比较爱玩儿的类型,一般人招架不住。”我尽量说得委婉含蓄,又怕太含蓄他听不懂,正犹豫要不要加一句,就看到他微微一笑,声音又平又稳。
“没关系,我喜欢你。”
我愣在那里,只好也尴尬一笑,“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我跟朋友们一说这事儿,大家都起哄大笑,马上又开始议论,陈昂的后招是什么。
毕竟我们学院的男生追女生惯用三大招:送早饭,约爬后山和蜡烛摆心。
我这个人最怕尴尬,要是他真来楼下表白,我大概只好撕破老脸不相往来。不过等了一周,陈昂什么动静也没有,看好戏的室友都大呼失望。
只有我高兴地松了一口气,结果刚放下心来,陈昂就在大课后叫住了我。
“上次课上要求拍的那个短片你最初不是想拿几段混剪吗,我下了几个软件,觉得可以操作,你把剧本写了我们找个时候拍?”
“啊?哦。好!”
我在心底翻个白眼,小样儿,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讨欢心的一招吗?不过我也确实开心。我向来有点完美主义,可是这种课堂作业大家也不愿花太多心思,我对软件编辑又一窍不通,每次只好放弃最佳方案,从简妥协,现在能有人雪中送炭当然最好。
不过我也想好了,他要是想趁机接触,我一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的。
结果没想到,剧本写好大家拍完,我把剪辑的要求和想要的效果写成文档发给他,他从头到尾也没约我单独见面,自个儿熬夜把视频做好了就直接发给我。
可是,涉及到字幕音效,文字总是难以准确传达,我不断Q他改动细节,他也任劳任怨,一版二版不断改了给我。打字说不清楚的时候我只好打电话,翻来覆去解释一个时间点和音乐插入的方式。
到后来我有点抓毛,可是听着那边略显疲惫的声音又有一丝愧疚,想起他室友说的他自学了一周的剪辑软件,每天都钉在电脑前面,终于忍不住说,“算了,我们见面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那边似乎有一丝轻微的笑声,但他的声音很快响起,“好的,我等你。”
我们在图书馆见面的时候,只尴尬了那么一分钟。
因为陈昂比我更快进入状态,打开电脑,分一只耳机给我——我愣了一秒,见他一脸正直,我立马唾弃自己的不专业——我接过来戴上,可耳机线不长,我只好把椅子往他身边拖一拖。
不过很快我就把心思放到了视频上,我小声地解释我的想法,偶尔和他讨论一下,陈昂边修改边小声询问,我们一来二去倒是很默契。
等到最后他调音轨的时候,我便忍不住盯着他放在键盘上的手出了一点儿神。嗯,手指倒是挺好看的,虽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书生手。
我忍不住把视线朝上,大概是隔得近,连他眼睫毛都看得清,他认真的脸和平时那种规矩有一点儿不一样,怪不得说专心工作的男人最好看。虽然只学了一周,但他操作起来顺手又熟练,我想要的效果也能毫不迟疑就做出来,还能给出一些更好的意见。
我正看着,他猝不及防偏过头来,眼神专注,笑意舒展,轻声念我的名字,“傅乔。”
我心跳一顿,脑子里警铃大作,糟了,我中计了。
小组展示作业那天,我本来想让陈昂上台的,结果最后还是我被推了上去。
我前面讲完,点开视频就站在一边去,我微侧了一点儿身看屏幕,虽然是自己参与的,但我仍然觉得做得很棒,看着下面的同学在每一个该笑的地方笑,该惊呼感叹的地方惊呼,我没来由地骄傲愉悦,忍不住就去看台下的人。
教室里关了灯,屏幕上时明时暗,但我依旧一眼看到他,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他眼里像是有光,又亮又温柔。
我知道他在看我,而不是在看屏幕,我没来由地笃定着。
然后,我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作业自然是拿了最高分,大家兴奋一阵也就过了。
那之后我似有似无地躲着陈昂,他大概也察觉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隔三差五地给我发些短信,有时候是寒暄,有时候是分享一首歌或者漫画。他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的喜好,还给我搬来一盆含羞草。
“放你们宿舍楼下左手边第二棵广玉兰下面了,你喜欢就带回去,不喜欢的话我每周来给它浇水。”
我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下楼去拿上来,结果到宿舍就收到短信,“别浇水太勤,该浇水的时候我提醒你。”
我恨不得把自己捂死在被子里,嗷嗷怪叫一阵子又沉默下去。
我不想和陈昂在一起,可是我好像是真喜欢上他了。
3
我妈粗心起来可以记不住我高考的时间,细心的时候又犹如柯南上身。
周末我刚一进门,她便挑了挑眉,“说吧,学校里遇到什么事儿了,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犹豫了两秒,就老老实实开了口,“妈,我喜欢上一男的了,简直像是翻版的你们的故事。”
“我们?”
“对,你和我爸。”
其实讲起来也没几句话,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对着我妈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要不是我妈戳我额头,我大概还能再讲半个小时的心路历程。
“你说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啊,合着我养了个傻姑娘。”
“我这不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嘛,日久生怨,不如不见。”我小声嘀咕着,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条件就不错了,后面日子越过越好,大概是我爸爸自小吃了苦,所以我算是蜜罐子里泡大的。
物质条件还是其次,主要是宽松的放养让我几乎习惯了自由随性。而陈昂一看就是规矩的家庭里出来的好孩子,我记得他拿着助学金,所以当我们的消费习惯,性格,家庭相处模式等等都不一样的时候,我们的矛盾必然出现,我们的感情就会不断被磨损殆尽,从青春爱情故事转换成难看的情感调解节目,就像我爸妈那样。
既然那样,还不如止步于此。
“傻瓜,”妈妈像是能看到我想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发,“我是和你提过门当户对这个词,可是不是你这么用的。”
“两边家庭差不多,两个人的成长背景啊,受教育程度啊,人生经历啊就会大体相同,性格或者生活习惯就会比较容易相互理解。比如你们小时候玩的那个小霸王,大家都玩过,聊起来就是共同话题是回忆,要是山沟沟里的小孩儿,就没办法共感。两个人一辈子聊得下去,才能过下去。当然,更重要的是性格和价值观,这是受家庭影响的。妈妈不是想说你要嫁给多有钱的人,有钱当然更好啊。所谓的门当户对,重要的其实不是两边家庭收入权势均等,而是只有十块钱的时候,你想买个冰淇淋他能接受,你不想做家庭主妇他能支持,你觉得要互相尊重而他不是家暴的拥护者。家庭带来的影响不会成为你们相互理解的障碍,那就是我认为的相配。不过啊,这都是要看人的,你不要一竿子打死一堆人,我听你讲起来,那个男孩儿挺不错的,绝不可能是闭塞封建狭隘的那种,现在看样子他比你聪明多了。你不要网上那些新闻段子看多了就一惊一乍吓自己。你现在手都没牵过呢,是有多喜欢他啊就担心以后的事儿了,先给我去谈恋爱去,喜欢就大大方方去喜欢,不合适不喜欢了自己就淡了,怕什么啊。”
我躺在妈妈腿上,想了想抬头看她,直看到她眼底,“妈妈,你后悔吗,当年喜欢上爸爸。”
她没有丝毫迟疑,也认真地看向我,“当然不,那可是我最好的回忆了。”
“那你后悔和爸爸离婚吗,他现在可有钱了。”
妈妈笑起来,“我可不后悔,我前半辈子最好的决定就是爱上他,后半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和他离婚。”
我一时晃神,羞愧自己还没一个中年妇女豁达,又想起那个有风有蛙鸣的夜晚,陈昂专注的眼神,在被我拒绝后再次重复那句话,只不过是把重音从“没关系”转移到了后半句。
是啊,没关系,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