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扁担

作者:刘明强 日期:12-21 19:12 阅读:

  父亲有三根扁担,一根担水,一根担粪,一根担庄稼。

  父亲的一辈子是和这三根扁担一起走完的。从我记事起,父亲的担子就好像在肩上生了根,刚放下水担,又担起粪担;刚放下粪担,又担起尖担。这三根扁担终日轮番和父亲相伴。父亲正是用它们担起了我们这贫穷的一家子,迈着深深浅浅的脚步,硬是把我们一个个送出了大山。他自己和他的扁担,却寂然地消逝了。

  担水的那条扁担有个专门的名字——水担。水是吃的东西,所以水担一般不和别的扁担混用。水担的担身呈弯曲形,两头翘起,休息时把它反过来放在地上,人坐在上面刚好把弯曲的担身压得平直。水担的两头挂了两个一样大小的铁挠钩,挑水的时候,挠钩碰到水桶的铁梁,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每天天不亮听到这熟悉的响声,我就知道父亲起床担水了,或者已经担水回来了。

  小时候家乡很缺水,尤其是夏天,本来干涸的大地几乎到了绝水的地步。村中唯一的泉里流着一股麦秆大小的水流,时流时断,家家户户都在想办法抢水。因为母亲残疾,不能挑水,家里的扁担也就是专门为父亲准备的。别人家都是先派一个人在泉边等水,水桶满了就挑回来。我们家只有父亲能担,所以,不管排队还是挑水,父亲都是一个人。

  排队等水太浪费时间了,家里还有好多事要父亲做,因此父亲没工夫白天去排队。夜里呢?在严重缺水的情况下,前半夜都有人在排队,只有后半夜到天亮之前是没人的,这段时间就成了父亲等水的时间。泉在村中一个极为阴森的水沟里,白天过去也让人头皮发麻,更别说是三更半夜了。要是碰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父亲会叫上我给他作伴。那样的夜晚真是漆黑漆黑的,刚出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走一会儿眼睛才渐渐有知觉。

  到了泉边,如果机会好,会有大半桶水已经沉淀清了在泉里。父亲会很高兴地把清水舀到水桶里,把水担反过来放好,让我坐在水担上,他站在水担前面抽烟或者想事。随着我的腿上下晃动,水担的挠钩和担身之间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在空旷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得响亮。漆黑的夜空中,只有父亲嘴边的旱烟头在一呼一吸间一闪一闪地发着暗红色的光。

  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会掏出火柴,借着火柴的微光轻轻凑在泉眼边,看看泉水是不是在流淌。父亲的烟卷了一根又一根,火柴亮了一次又一次,我一次次从水担上翻下来,惊醒了,再翻下来,再惊醒了。那种夜晚,真是太长太长了,在记忆深处长得永无尽头,感觉掉进了无底洞。

  粪,我已经很少听见有人在说了,除了我的乡亲们。在乡下机械不发达的地区,担粪是必须的农活。这几年家乡开了路,乡亲们的生活好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有农用三轮车,担粪的人越来越少,父亲却是个例外。由于要供四个孩子上学,父亲始终没有购置一件农用机械来减轻负担。

  童年记忆里,农忙时每天天不亮就要和父亲下地。父亲拿起粪担,挑着两只装满了大粪的粪桶,我扛着铁锹和尖担,跟在父亲的后面。有时候是上山,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有没有跟在后面,生怕我不小心在黑夜里绊倒了。到地里的时候,清晨的露水已经完全打湿了我俩的裤脚。父亲拿起铁锹,在地里用土围起一个土圈,把稀粪倒进土圈里,来回搅动,搅好之后堆成一个圆圆的粪堆。搅粪的时候特别臭,我总捂着鼻子躲得老远,父亲笑着说这臭味可以醒神,如果我还没有睡醒,刚好给我提神。

  到我们长得稍大点的时候,家里偶尔也用别人的车拉点庄稼或者是粪,一车三十元车费。父亲为了节省三十元钱,经常是自己担。我常常对父亲说,你就花三十块钱拉一车,一车你要担好多天。父亲说这个账他比我还会算,他当过二十几年的文书,专门算账的。可是庄稼人没地方来钱呀,攒一块就是一块,三十块钱我在学校可以吃好几个早餐。他在家里有的只有时间了,抽时间担粪就行了,没必要费钱去叫车。

  只要有时间,父亲就会担粪。冬天是庄稼人休息的大好季节,打麻将,喝酒,串亲戚。可是这些都和父亲无缘。他整天在地里劳作,还像农忙时起得那么早,照样是下地担粪,从地里往家里担一些晒好了的庄稼、柴禾,从来都是担子不下肩。

  夏天,下完雨是庄稼人都“天赐”的休息时间,这时候所有的农活基本是不能干的,因为地太湿,怕把地踩坏了。只有担粪是可以的。每当这时,空旷的山谷中,辽阔的田野上,都不见人影,除了父亲。一把铁锹,一担稀粪,不紧不慢走在宽阔的大道上,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走在通往他自己设想好的幸福的道路上。

  父亲专门担庄稼柴禾的扁担叫尖担,为什么叫尖担呢?顾名思义,它的两头是尖的。担庄稼的时候我们一般是连杆带种子、果实都担到家里去,庄稼杆可以当燃料烧,也可以粉碎了喂猪,铡碎了喂驴喂马。担的时候用绳子捆成两捆,尖担两头各一捆,直接用尖担插进去就可以稳当地担起来了。父亲的那条尖担是我见过的最弯曲的尖担。担起来时,两捆庄稼刚好把尖担压平,不至于掉下来。那条尖担父亲很爱惜,只有农忙的时候拿出来担麦子,农闲时候收拾起来插在驴圈的房檐上,怕被雨淋湿了。

  每当麦子收割完了,父亲就会取出他那弯成月亮形的尖担。我们兄弟几个拿起各自的小尖担,跟着他下地担庄稼。最怕的是沟底那块地,路很窄,坡很陡,上山还要挑很重的担子,每担一趟要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又累又渴。父亲说他有一年在这块地里担麦子,到早上吃干粮的时候已经担了七趟,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担了十一趟。这就意味着父亲是半夜三点起来一个人去沟底担麦子的。后来我曾试着拼尽全力去担,结果一早上只担了六趟,还要毫不歇息,脚下生风。

  我对于尖担的记忆都是苦的,最苦的莫过于担油菜籽。我初三那年中考前夕放假,学校让我们回家准备。我回家的时候正是端午节,家里只有奶奶在。母亲在地里割油菜籽,父亲则早上割,下午担。油菜籽比较稀缺,不像麦子,你要是把割好的放在地里,很可能就被别人“担走”了。为了安全,父亲一边割一边担。看到我来了,父亲很高兴,让我帮他担。我说我功课紧,要复习一下,明后天就要中考了。父亲说考前要放松,要是一直绷紧一根弦,很可能还考不上,担几担菜籽放松下或许还真能考上。

  那是我第一次担油菜籽,也是最后一次,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担油菜籽不像麦子,麦子你只要捆好了,担起来就稳稳当当地走了。油菜籽很蓬松,即使你捆好了,那些张牙舞爪的尖角时不时都伸出来,松动的担口会让两边的油菜籽掉下来。最要命的是油菜籽上的虫子顺着尖担往我的脸上爬,脸上的汗水加上擦汗时无意间抹死的虫子的,腥味十分重。油菜籽的豆荚在阳光的暴晒下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此起彼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家里,放下担子的一瞬间,感觉整个人要飞起来了。我向父亲诉说一路的艰辛,他笑着说,我没经验,让我好好在家里看书,不要再担了。

  父亲最后一次担担子是在2013年夏天,那时候他已经虚弱地不能走路了。摘花椒的时候家里十分忙,我在打谷场上晒摘好的花椒,有两篮子花椒离我比较远,父亲拄着拐杖到打谷场上,看见我一个人在晒花椒,他顺手拿起篮子边的水担,慢慢弯下腰去,想像往常一样担起那两篮子花椒。这时候我恰好回过头来看到了,瞬间,我的眼泪像决堤,再也忍不住了。我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把父亲手中的担子夺了过来。父亲却说没事,他能担得动。父亲的病我们都是知道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不忘拿起那曾经担了一辈子的担子,帮孩子们分担,我的老父亲啊,老父亲……

  转眼间,父亲已经走了两年了,这两年间我也很少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在空旷的院子里到处走走,不经意间看到躺在滴水下的水担。由于父亲常年担水,水担的一头已经被磨损了,损坏的地方用铁皮包了起来,那铁皮锈得黑黢黢的。水担的木质也已经松软不堪。我很惊讶,原来那么结实的水担,怎么在这两年里破损得如此厉害?母亲说,家里的物件都是父亲一手维护的,水担虽然看起来结实,要是经常不用,下雨天不放在防雨的地方,当然很快就会坏掉了。

  粪担的命运更为悲惨,两头的挠钩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修长的担身孤零零立在猪圈的门边,在雨水的冲刷下,担身已开始腐烂。尖担的命运稍微要好点,可能是父亲临走时收拾起来了,抑或是母亲专门收拾起来的,还在原地——草房的屋檐下。由于没有淋雨,担身保持得很完整,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小心地取了下来,用扫帚扫干净了那一层厚厚的尘土。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尖担,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在漆黑的黎明,我扛着尖担,父亲担着粪桶,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挂满露水的羊肠小道上。

  父亲是个农民,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个父亲节。我也是上大学后知道了父亲节的存在,有一年打电话祝福父亲节日快乐,父亲说:“你快乐我就快乐,不要管我。”2015年的父亲节快要到了,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吗?我的祝福你能听见吗?我已经工作了,二弟今年结婚了,三弟在你走的那年考上了大学妹妹也学了理发的手艺,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很可怜。总体上来说家庭向上在发展,在那边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好,我们才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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